春,是我要好的闺蜜,我俩之间就像生命中不可缺失的拼图。
记得刚从农村返城那阵子,我家住在大鲶汪北老宅子上的两间草房里,门朝东,屋后一条短巷通到春的家。我俩在一个班上高中,想不起初认识的情景,记忆里春还有两个弟弟,每次我放学到她家里去玩,她都会把弟弟们撵出去,剩下我们两个人在屋子里疯。有时她也到我家,我单独住着一间小而雅致的屋子,一张床,挂着白色蚊帐,一张桌,玻璃板下压着照片,里面有一张是我跟春的合影,我打着伞,她穿着米黄风衣,两张笑容稚气的脸。照片上还题着一行小字“幸福不是毛毛雨”,这是一首歌曲的名字,被我们写到照片里,就觉得很时髦。靠北山墙边一架书,书橱是用竹子做的,上面摆放的大都是初、高中课本和复习资料,很少几本文学书籍。玻璃窗上挂着湖蓝色布帘,我和春常常躲在那狭小空间,看书、写作业,有滔滔说不完的话,讲不尽的心事。两个人好得须臾离不开彼此,从没有寂寞的时候。春比我小三岁,她俨然就像个听话的小妹妹。
也许人类的大脑中有一张记忆芯片,储存在里面的,总是最琐碎的幸福和快乐。
那时我们天真,美好,清新又可喜。那时我们不懂生活,说话多离不开学校里的事情。但有时也说到深刻话题,就比如有一回,春在我家玩,晚了就钻进我的被窝睡了,她把冰凉的小手搭在我的肚子上,我觉得不舒服就推开,她又笑嘻嘻地伸过来,我索性也把手放到她的肚子上。就这样在推搡嬉笑中,我俩想到“心心相通”这个词,但此时已被篡改为“心心相摸”了,因为两只手似乎都触摸到了对方的内心,似乎彼此已经走进了彼此,再没有了隐瞒,再没有了距离。多年以后,“心心相摸”这个词一直被我们珍藏心里,它只存在于我和春之间使用,干净、透明,这应该是两个懵懂女孩子,涉世后遇到的一份最真诚、最真实、最温暖的友谊。
两个橡皮糖一样黏在一块的女孩子,时常玩晕了头,玩忘了各自的家。一次,春刚被大人们喊回家做饭,一小会儿,她又钻过小巷站到我家门槛,笑嘻嘻,指手画脚正想说什么,就听她的妈妈大喊:“春丫头,疯哪儿去了,面条锅鬻啦。”再看春,右手拎着一双筷子,惊讶地大叫一声:“呀”,转头向家里跑。原来她把面条下到沸水里,盖上锅盖煮,她妈妈在下面烧火,她就又跑过来了。那种天性无束、凌乱之美,多少年一直让人记忆犹新。
那年秋天,我和春记不得因为什么闹了点别扭,好几天都不说话。到底是我先屏不住,写了一封信,下课偷偷夹在她的书本里。放学的时候,我站在回家路过的大鲶汪边等她,她穿着大一号粉红色拉链衫,背着书包,急匆匆赶来,夸张的衣服,弄得她像个“二路元帅”。走近了,我看她那样子忍不住大笑,春也莫名地笑,满脸的阳光早已忘记了不愉快。后来,我们还写了协议,内容大概是:如果以后我们吵架了,都要彼此退让,主动找对方讲话。一次不能和解,要二次、三次……直到相互原谅为止。协议是用复写纸一式二份,我和春各持一份。我的那份上些年搬家时还见到,后来不知又被搁到哪里了。
有一阵,我和春特别喜欢逛大街,灵璧县城每年旧历5月28号逢古会,会上有南京、蚌埠、徐州许多商家过来卖衣服,那时县城很封闭,能见到外地商品觉得很新鲜。会期要延续半个多月,每到下午放学,我和春都一起去赶会,每回都有一些小收获,一只镜子、一面折扇或一把挠痒耙之类。有一回我俩同时看中一款衣服,是紫罗兰短袖衫,因为领口和袖口缝着荷叶边,觉得式样很别致,就一人卖了一件。我俩穿着,骄傲地像两位公主,走在大街上,引得许多人的目光都投过来,还有人问是不是亲姐妹啊?为此沾沾自喜,两个天真烂漫的女孩子手拉手,夕阳柔柔地照着街上的青石板和大鲶汪北岸。
临近毕业,春突然跑去参加一个企业招考,她没有半点心理准备。以春的成绩,当年她应该能考取一所很好的大学,她却填写了招工志愿表。后来,春被县磷肥厂录取了,名字被列到送往外地培训的新学员名单里。南京,在我们那时的心里,遥远而神秘。就是城市的吸引,让春心驰神往,她幼稚地放弃了学业,在同学们羡慕、老师的惋惜声里离开了学校。许多年后,春每想起当初的选择,仍不能释怀。
分开的日子我们都迷上了写信。一只小小的信封,似乎装载无限神秘和心心念念的期盼。每次收到信,心,都激动得像小鹿砰砰跳。春有时是在工作日记本撕下的一页纸上写,我有时是用上课时老师发的讲义背面写,蘸着蓝墨水,抒写着问候和牵挂,再折成纸鹤,装进白色信封,寄给遥远。那时候,天很蓝,云很淡,远方仿佛无穷无尽,想念也是无穷无尽。那种带着少女气质的友谊,让日子一点点地散发着香气。
春从南京回来,就和一起去学习的一位小伙子恋爱了,不久就结了婚。那年春刚刚过完十八岁生日,她的先生就用一辆自行车把她驮走了。走的前一天,说好我跟一个叫洁的女孩去送行,待早上鞭炮声惊醒,春已离开娘家,我们过去看到屋子空荡荡,她的母亲在哭。后来,有那么很长一段光阴,我和她之间只是一片空白。偶尔记得和洁一起去过她家几趟,住着工厂分配的两间瓦房,外间客厅,里间卧室。春已有了儿子,她躺在床上,床头柜上放着她和丈夫的照片,锅里炖着母鸡 ,春正在做月子。她让我们去吃鸡,我们就不懂事地掀开锅,一人撕下一只鸡腿。
光影如过隙白驹,两个曾经如此要好的闺蜜,渐渐地各人有了各人的生活,有了距离和生疏。炎樱说过:“每一只蝴蝶都是从前一朵花的灵魂,回来寻找它自己。”我也一直渴望我们能回来,寻找从前的自己,寻找过去的旧光阴。山河岁月,繁华沉浮,也许只有经历了沧桑与世事以后才会明白,我们曾经发誓要好一生一世,可哪里有一生一世呢?彼时以为的天长地久,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一生一世亦不过匆匆那些年。
顺哥
顺哥穿着那件灰不拉几的衣服,每次来我家走出电梯口,我那养在楼道里的大白狗,就会凭着对来者形象的第一感觉,对他“旺旺”地叫上几声,待看清楚来人是亲戚时,就歉意地摇着尾巴,在顺哥的裤腿角上摩擦亲热起来。
顺哥弯腰脱掉泛白的黄球鞋,换了双拖鞋走进客厅站着,待我一连串地让座后,他才从支支吾吾中犹豫地坐下来,许久,慢条斯理地从一个牛皮纸袋里掏出一打文稿,放在茶几上。这是我编辑的一本《磬乡文学》刊物,每隔两、三个月出一期,每期样稿出来,我都会打电话让顺哥拿去帮助校对。顺哥坐在沙发里,从侧面能看到他乱蓬蓬的头发,他开始一页页翻动修改后的样稿,嘴里不停地读出错误被修改的地方,我送热水过去,看到样稿被他用一个大夹子整齐地夹着,他左手翻动纸页,右手指着稿子,手指节一道道裂着深深的口子,黑黑的,拇指肚可能是裂开的口子太深了,干起活来碍事,就用创可贴巴上,创可贴的黑与手指的黑已分不清哪是皮肤,哪是胶布。我内心像是被什么触疼了一下。
“你还做木工吗?”
“家里还剩一些原来的木料,我做成桌子和凳子都堆在那里,谁家缺了就拿去用。”顺哥脸上明显呈现着好东西若被丢掉会很可惜的神情。
顺哥比我大许多,他是我三姨的儿子,打小和我家哥哥们一块玩着长大,他小名叫顺子,三姨在我对他的称呼上,为了不与我家哥哥混淆,就把他的名字加在前面以示区别。顺哥应该和我家哥哥们属于同一个时代的人,有着共同的经历,共同的语言。六十年代下放到农村,后来招工到淮北煤矿,下井挖煤,虽然很脏、很累、很危险,但让人羡慕的“工人”身份,在那个年代,可是让门庭生了光辉。有了工作就不愁找对象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据说我姨嫂祖籍山东,是过来走亲戚的,经媒人介绍与顺哥认识,姨嫂可是百里挑一的美女,当时留着两根长长的大辫子,桃花般的面庞,一笑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姨嫂嫁过来不久,顺哥在矿上出了事,一条腿被砸断了,住进矿工医院里的时候,姨嫂前前后后侍候了他半年之久,爱情随之加深。后来他们生了一儿一女,顺哥工作之余除了看书、写文章,别无嗜好,在生活艰难的日子,顺哥学会了做木工,休假回家,他做一些简单的家具,卖钱贴补家用和孩子们的学杂费,现在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工作,能自己挣钱了,他依然舍弃不掉以前剩下的旧木料,就像舍弃不掉他年轻时文学的梦想一样,平时一有空闲,他就会把锯子、刨子倒腾出来,做一些桌子、板凳之类,其实做这些东西也没什么用,只能放在那里,和它主人一样落伍、过时。顺哥一家就在那间堆满旧时代木器的底矮瓦房里,嗅着新鲜木香,过朴素的日子,他很知足。
在我们表姊妹、姨姊妹中,顺哥从小就是大家崇拜的偶像,我们上小学的时候,他正上高中,顺哥是那个年代的才子,作文写得好,我哥抄他的,我抄我哥的,我舅舅家的表姐、表妹、表弟都抄过顺哥的作文,贫穷年代身边没有其他读物,我们都是把顺哥作文当范文读着长大的。那时学校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很简单,不外乎就是“记一件有意义的事”,“记一次难忘的劳动”,“记我们的生产队长”,“记我们的班主任”之类,大家有了一篇好作文就相互抄,抄来改去,也不知道最初是个什么样子了。那时我们手里都收着一个小本本,是专为用来抄好作文用的,每星期五作文课,老师在黑板上写出题目就离开了,我们马上翻出小本本,从上面查找合适的篇目或段落,有时整篇整篇地抄,有时一段一段地抄,有时一个好的句子也要抄,七凑八拼,一篇美轮美奂的作文就出炉了。我们对小本本珍爱有加,视为宝贝,随着日积月累,小本本越抄越厚,里面要什么有什么,比如:早晨的描写,中午的描写,晚上的描写。作文里只要出现早晨,我们就会写道“一轮红日从东方广阔的地平线上腾空跃起……”那时我们班的同学只会写“一轮红日冉冉升起”,而我用了“腾空跃起”这样动词,老师批改作业时,就用红笔在句子下面画一道曲线,表示此段“语出惊人”。于是沾沾自喜,接下来就会更加努力,再接再厉。写节日的作文,就抄一段“红色的天,红色的地,红色的节日就在这里。难忘的++++年的新春佳节就要到来了……”,老师一读,被这热烈的氛围感染了,就把这篇范文拿到各个班级去读,读来读去,就把我读成了一个写作文特别好的学生,我受到激励,为了保持这份尊严,维护这项荣誉,便发奋图强,认真读书,后来真地就写出了好作文,毕业后我受顺哥的影响,一直坚持着写作,顺哥也从没丢掉手中的笔,二十多年过去了,创作成了我们生活中不可缺失的一部分。2012年,我创办《磬乡文学》刊物时,顺哥已经退休在家了,他除了给刊物写稿,还理所当然地做起每一期的校对工作。
有一次,我跟顺哥说起童年抄写作文一事,没想到顺哥的话把我给惊呆了,他说自己上学时特别怕写作文,为此他还与同学签订过写作文“协议”,后来是应弟弟妹妹的恳求,让他帮助一次次改作文,, “逼上梁山”,才成就了他“作文才子”的美誉。
顺哥在淮北煤矿数十年,他一直没有拉下读书写作这个好习惯,文学对于他,就像长在内心里一双看不见的翅膀,尽管这双翅膀没有飞多高,多远,但毕竟拥有了。2015年11月,顺哥的一篇《我的木工刨床》终于在新安晚报上发表了,第一时间他把好消息在电话里告诉了我,那一刻,我们都兴奋得像个孩子。
作者:卜献华,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出版作品集《白蝴蝶》、《一朵花开在低处》、《青草的背面》、《天厚灵璧》等多部。在《民族文学》、《安徽文学》、《诗刊》、《诗林》、《草原》、《葡萄园诗刊》(台湾)、《安徽日报》等发表作品。2014年被评为“书香安徽阅读季”首届“书香之家”荣誉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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