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是P的笔名,在青海兵团时候,战士自拟的雅号(或称笔名)多带地方特色,红柳或柽柳、胡杨或厥麻,还有芨芨草,反正不在正式报刊上发表作品使用,连队黑板报墙报上用用罢了,没有大的考究。唯有P用了桑梓二字,和某某用的楠字某某用的枸、杞一样,还有枫、栎、木冬(音终)等字,多是木字偏旁,这说明身居荒原,人们对树木植物加深加重了感情。P是大三学生,墨水喝得多,P说:“桑梓,平常树木,不贵重,农村人家常栽种,我用作笔名,只是有点怀乡感情罢了。桑也是百家姓里一个,实姓的笔名,好记,好用。”
雅号而外,P还有外号“樟木箱”。P说:兵团所在地方柴达木盆地属于荒漠地方,野生树木也仅是柽柳白刺,类似灌木,做工艺品可以,没听说灌木家具呃;栽培树木多是杨树桦树,都是幼树,哪能当木材用呃?也顶不上木器制作的材料;咱们老实点,加工点儿纸壳盒使用吧,好处是不怕折腾;咱这里没有收废品的,包装盒都扔了,咱捡回来,半供给制,谁分着是谁的,可以叫它军垦樟木箱。自从听P这样点赞罐头箱、烟箱、酒箱、肥皂箱之后,樟木箱就成了P的习惯称呼了。
不光在军垦师,就是在国营工厂,纸壳盒纸壳箱人人都有,家家都用,本不奇怪;P用樟木箱有故事。
兵团解散知青回城那阵儿,地方一个工厂的子弟学校缺高中数学教师,招聘数学教师信息传开。地质队一位数学教师想来,他就是P。兵团出来的。介绍人说P是“老大学生”,“但上了三年,休学了”——“那也行。”厂、校方说。
当时P正陷入两难处境:地质队要成“企业”,要精简人员,P首当其冲——他虽在地质队学校教书,但“关系”一直挂着;现在要回兵团也不可能了——兵团知青在办理“回城”,这样的时候,这样的环境,你P怎么回?回哪里?
那些兵团的好人——P一个连队的战友,说:能把我们老大哥转到一个国营单位,我们回城也就放心了。
那个工厂正是“国营”,附属于国营工厂的职工子弟学校自然也是。P调这个厂的子弟学校就成了一种最佳选择。这个选择后来也实现了。——P周围那几个好人对厂、校千恩万谢。
于是,厂里派车去地质队帮 P搬家。一些师生在厂里分给的这间宿舍前等着卸车。来了,停下了,车挡板打开了:一卡车全是纸箱,约有五十多只。有大有小,有新有旧,什么红烧肉、糖水梨、山羊肥皂、中华牙膏、三门峡香烟、金桔酒, 线绨被面(各色)30床,儿童尼龙袜200双——这两种纸箱连内包装商品的数量也印刷在外,这两种商品外包装的纸箱可能像包装的内容一样好;还有葡萄糖盐水,盘尼西林针剂……厂里干部职工生活中也少不了用几个纸箱,但 P不愧是使用纸箱的集大成者。
“——我东西多呃。”P抱歉地说。
“您的家当?”老师们都乐,连同学生。
“就是呃,全是书呃。”
汗牛充栋。搬纸壳盒的高中生不禁肃然。
这时他又指指那些纸盒:“全是军垦樟木箱呃。”自己先笑了笑。
安排 P带高一和初三的课。半闭着眼,他讲得很投入。但时间一长,有了些反映:一是有时他犯糊涂,一是上课时往往东拉西扯,讲自己的故事。
校方再次听课,并找 P谈话。 P的态度非常诚恳:“就是呃,我把‘弹吉特’(tg)记成‘扣弹吉特’(ctg)了。——就是呃,我备课可认真呃,就是一管纪律,脑子就晕。”
教了一个学期,高一下学期,P就不再带课,调他看油库去了。
P很节俭,对于保管员,这是好品质。他尤其关注能源的利用和节省。他冬天看到工房里烧大煤块炉火旺旺,说:“这个烧水做饭才好哎!”面露喜色。
他用七十只樟木箱(包括来厂后又增加的)在屋里“垒”了一面隔墙,把单间分成了两间,这是 P的“得意之笔”。
“高度不大够,”他说,“有了纸壳盒给我。”他的句型全是祈使句,听者不好意思不执行。于是他的房间更像一个副食品或杂货仓库了。
他有个癖好,看见报纸就收集。不管新旧,不管人家有用没用,他顺手就取走,边说:“我拿回去看看呃。”这是在兵团连队里养成的习惯。但他屋里,也不见废报纸,——除了前后窗上封着玻璃的。
“很会过日子。”
热心人这样评价,并开始忙乎着给介绍对象。热心人这样描述 P:在济南、青岛都有房产。因病从大学休学,再没回去唸。以后从家乡参加建设兵团。其时他四十出头。年龄相仿的,他嫌人家“有子女”;年纪太轻的,他说人家“图”他的钱——好像他那些破纸箱都是现金保险柜。有个35岁的保育员,单身,经人撮合,见了几回,好像还谈得来。后来女的第一次回访,见了纸箱墙,一愣,跑了,再不肯见面,说:全装着金银财宝也不谈。热心人热度大减,说:唉、唉,成也纸壳盒,败也纸壳盒。
P也不往心里去。他的生活依然简单:他只在食堂买馒头,吃咸菜,喝白开水,偶尔自己炒点菜。他穿公家发的衣服:黄军裤,地质队的山地靴,到厂后,上身换成了厂里发的蓝工装,头上仍戴了一顶黄军帽。
他胆囊炎,胃下垂。脊柱弯曲。不知他大学病退是否和这些病有关。多病的他小心翼翼地保持着他那一份工资和奖金,与他那一屋“樟木箱”相依为命。直到后来在厂里病逝。
P曾关注过两句古诗——“埋骨何须桑梓地,人生到处有青山”。P 虽然教数学但是对古典诗词也很关注,有一次他认真地说:“人生到处有青山呃,所以埋骨何须桑梓地呀。桑梓地,我查辞书唻,桑梓一词《诗经》上就用唻,诗经小雅小弁上说:维桑与梓,必恭敬止。意思是家乡的桑树梓树是父母种的,对它们要有敬意。桑梓地就是指故乡。”“《辞源》合订本里还说:桑与梓为古代住宅旁常栽之树木,东汉以来遂用以喻故乡。”说起P,就想起桑梓地,想起远方的家乡。
山东知青参加青海兵团一位年纪较大的战友的遗骨,留在格尔木荒野上了。
故事到此结束,但 P的那些“樟木箱”似该有所交待。根据 P自己所说的收集起始时间,那里面应该有从军垦头几年开始的差不多成套的几种班排常备报纸,他教学用过的教科书练习册和上面发下来的学习材料。一个人伴着他的收藏走过了他青春岁月和青春后岁月。这足以使这些旧报和纸箱升值。但因为是逝者遗物,行政科和工会负责处理 P后事的人一致认为:烧掉好。于是在那天, P的“汗牛充栋”和七十多只纸箱,被付之一炬。——当然这是稍后听说的情节。
厂工会的小王爱好绘画,他作为厂里工会人员参加过遗物的集中检验工作,他说到过P的一件遗物,小王说他在遗物的一个小箱里发现一张旧的画报剪存画,画题好像是《前程》一类。画中一个俄罗斯青年女子,穿着风衣,提着衣箱,站在火车站的天桥上,这个女子是一个完成了学业正走向生活的毕业生,这是一张从旧的苏联画报上剪下的油画照片。P离开大学回到家乡以及后来参加青海农建师时,可能对这幅油画的画题多有关注。小王说:这才是P的遗产。也许这遗产内容更丰富。不过,逝者遗物,再丰富也得烧掉。
集大成的“樟木箱”群所垒起的纸箱隔墙,不复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