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南方的都市里等候一场雪,多次期待多次的失望。二零一五年的小雪节气前,我去了一趟北方,不为别的,只为在冬天邂逅一场雪。下了飞机,转乘动车。那天,刚下过雪,白茫茫的一片,天灰蒙蒙的。北方的天不知是从什么起开始变得那么的难以让人分辨。原本蓝天的色像是被一层厚重的纱给笼罩着,原处的高楼和斜山也是被轻纱笼着的,天地一色的灰雾蒙蒙。
俗话说“下雪不冷融雪冷”,刚出车站,室外的冷冷钻我们的身子里钻,冷得我在门口打颤。接车的同事说太冷了,他去把车开到门口,让我们在售票口的大厅里等候。刚走进售票大厅,一个穿着绿色军大衣的老年人闪到了我的面前,他笑着叫我的小名。他脱去“雷锋帽”,抹去年人脸上的皱纹,我努力地想着如何招呼此人。能叫我小名的人肯定是我老家村庄的,可我一时被突如其来的他惊蒙了。身材瘦小,穿着军大衣只露着脚着小脚,我打量着眼前的老人,他又叫了我的小名,他说,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北山峁梁沟三岔路口那家的老康,你不记得了,你小的时候还翻过我家的院墙偷过我家的花红哩。
我一下子认出眼前这个头发有点花白,满脸皱纹而且身材看上去很萎缩的老人竟然是我近二十年没有见到过的老康。老康原来是村子里的木匠,我家的架子车就是他给打上的。我问他怎么跑到这里来。他说,他是来寻找妻子严雪花的。
我说,不是报给公安失踪好些年了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我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她,我心里清楚得很,她还活着,只要她还活着我就要去寻她,她要是过得好,我就给她把“口唤”(回族方言,意为允许、同意)给了,让她们好好过,若是过得不过,金窝银窝不如咱的鸡窝狗窝,家永远都是她的家。
从老康的话里,我没有听到一丝的失望,他用手梳理了一把头发,说现在的生活好了,我这次准备接她回来。老康说,寻了多少地方,我想这一次肯定会把她接回来的。
老康的儿子康四儿是我儿时的玩伴,我们一同上的小学,后来康四儿跟着老康在村子里的一个矿场碎石头。刚承包到户那几年,靠天吃饭的日子总不好过,还好老康和康四儿在矿场有点工钱,可以接济家用。慢慢地,老康又生了两个孩子,一家五口再加两位老人很难解决温饱。老康想着另外一条发财的路,他是木匠,会点手艺,可方圆几百里的村人也没有几个需要家俱的,他空有一身木匠的本领却没有施展的空间。还好村子里偶尔有需要架子车的,他就在矿场的工余打几辆架子车。
老康家有两棵花红树,到了夏末的时候我们会翻过院墙去偷摘树上的花红。花红形如苹果,但果头却只有一元硬币的直径,吃起来甜甜的。严雪花农忙之余就喜欢拿个小板凳坐在屋檐下的窗台旁做针线。村人们的鞋大多都是手工做的,以前纳千层底,后来纳鞋底太费工就改为塑胶的鞋底,但鞋帮和鞋面还是要自己动手做的。严雪花乌黑的头发瓜子脸,眼睛和牛眼睛一样大,再配上一对长长的睫毛,活像县里大商场摆放的洋娃娃。母亲那时还开玩笑对严雪花说,这个俊俏的姑娘,嫁给老康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了。村人笑着说老康修了多少年的福才娶了这么一个媳妇。
天气不好的一年,老康家的二十亩薄田让严雪花忙着屁股冒烟。老康在料场离不开身,康四儿在庄稼上指望不上,两个小的刚上学,农忙时也帮不上家里什么忙。不过老康家到了晚上是最热闹的,村子里伸开手能数过来的三台电视机老康家就有一台,虽是14寸小黑白,但家里挤满了人。老康和严雪花也很热情,到了冬天,不管男女老少,他们都会叫到热炕上暖暖脚。村西的牛蛋十七八岁了,农闲的时候总喜欢到老康家看电视。有一次康四儿对牛蛋说,你咋有事没事地往我们家里跑呢。
牛蛋说,你们家里有电视看。
康四儿说,看电视不要电费啊,你喜欢看就让你爹给你们买一台,你抱到怀里慢慢看,想咋看就咋看。
严雪花开始骂康四儿了,小气鬼,人家到咱家看一会儿电视你就有意思了,那人家不看电视的时候还给咱们家忙些农活人家都没有要工钱,你还向人家讨电费来了。
牛蛋说,就是,我给你们家干活都没有要工钱,你不讲道理。既然你这样说了,那你们家电视的电费我付了,一个月多少钱我出。
严雪花拉了牛蛋一把,说。不要听小王八蛋胡说,就看一会电视咋能向你要电费,地里的农活他们父子们不干你都干了,没理儿的事你不要听他们说。
有了严雪花的帮腔,牛蛋不再理会康四儿。
老康白天上矿场,只留严雪花一个人家里。牛蛋吃过饭就到了老康家,严雪花笑着给牛蛋开了门,随后两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关起屋门,听到电视机的声音,像是挂了两个音箱一样的响。
村子里说三道四的人太多了,无聊的人们在一起没有什么话题就开始谈严雪花和牛蛋两个人关起门的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老康除了在矿场做工以外,回到家里也对牛蛋呵呵地笑着,他心里有话想给牛蛋说,可每次还没有开口就被严雪花刀子似的眼神驳回了肚子里。那次,老康鼓足勇气开严雪花,村子里传你和牛蛋的事是真的还是假的?
严雪花说,我是你的妻子,我给你生了三个孩子,你就这么不相信我?
老康说,村子里人都在传。
严雪花说,村里闲人爱嚼舌根,你信村里的长舌婆娘还是信我?
老康说,信你。
严雪花说,信我,你就不要再问了。
那年冬天,牛蛋到老康家看电视,严雪花依旧热情地把牛蛋邀到热炕上。她让牛蛋坐在她的身边,村里的小孩子无意看到牛蛋的手伸进了严雪花的裤腰里。虽然村子里疯传着严雪花和牛蛋的“丑事”,但老康不以为难,村人们在他面前拿严雪花和牛蛋的事开玩笑时,他也呵呵地一笑,说他相信严雪花,相信严雪花干不出这样子的事。
牛蛋一家移民到北方省城郊区以后,人们就淡忘了牛蛋。村子里的电视机多了起来,到老康家看电视的人越来越少,不过他的邻居老黑牛还是会常常提着一只茶杯到老康家看电视的。老康邀老黑牛到热炕上。老黑牛说,不冷,电视一会就完,看完我就回去了。
严雪花也热情地邀老黑牛,老黑牛嘿嘿地只管笑,不吱声。
康四儿不喜欢老黑牛,老黑牛个头也不高,方脸,肤色有点黑,说话的时候喉咙咝咝呼呼地响。村人们传说老黑牛有肺痨,会传染,大家躲着老黑牛走路。跟老康家一样,老黑牛也里也有三个孩子,都是女孩。老黑牛说,干脆把我家的三个女孩儿都给你们家,你们三个儿子,刚好了。
严雪花说,这是美事,不过我可没有聘礼。
老黑牛说,不要聘礼,能让吃饱肚子就好。
老黑牛的妻子是个哑巴,人似乎也有点傻,不跟人接触,看到老黑牛和三个孩子以外的人就在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再靠近她时,她会全身发颤,像是中了邪一样。有村里调皮的小孩子,在路上看到黑牛妻冲过去,故意看黑牛妻站在原地打颤,有一次几个孩子围住黑牛妻,黑牛妻不断地打颤,竟然还尿了裤子。当然,那些孩子肯定会被老黑牛一顿训斥。老黑牛说,谁再这样故意找我老婆的事,我就让谁家的孩子给我当儿子。
不过老黑牛的这招很有用,从那以后很少有人捉弄黑牛妻了。
老黑牛家缸里没米没面的时候,老黑牛背一个白色的布袋出去讨饭,回来的时候那个白布袋总是满满的,而那一布袋馒头和面粉,总能让老黑牛家度过一个又一个难过。
这一年又是一个天干无雨的灾年。
严雪花拉着老黑牛说,我跟着你一起出去讨饭行吗?
老黑牛说,行,倒是行,你家里的同意吗?
也是那一年,矿场发不出工钱停工,老康只能在家里闲着。庄稼没有收成,收回来的庄稼还不够当年播下去的种子。严雪花叫老康跟着老黑牛一起去讨饭,老康拉不下脸,说饿死也不去讨饭。严雪花说,你的脸面重要,我和孩子们的命就不重要了。
严雪花说,你不去讨我去。
那夜严雪花想了许久,第二天一大早就跟着老黑牛背着尼龙袋向东南的公路上慢慢行走。
大约一周后,严雪花背了满满一尼龙袋馒头和半袋面粉回到了村子里。康四儿平生也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馒头,扑到严雪花的面前,抱着两盘馒头啃起来。康四儿的两个弟弟大满和小满也捧着两个馒头吃开了。
严雪花嘿嘿地笑着,不断地给老康讲她在路上的所见所闻。讲到有趣的事,严雪花还没有讲出来自己像老母鸡呱蛋一样的笑起来。冷不丁老康关心地问了一句,那你们晚上怎么休息的。
严雪花说,怎么睡,当然在别人家的屋檐下靠在墙角睡一会,有好心人还会收留在屋子里支个门板,碰到不好的人家还会放狗出来咬。
严雪花见到过大地方去的人,她说讨饭比种庄稼强多了,庄稼一年连个收成也没有,讨饭出去一趟就够家里吃三四个月了。
老康当然不喜欢也不希望严雪花再次出次讨饭,还好严雪花没有在本县的村村落落讨要,要是碰到知道老康的人,那老康真是没脸活在世上了。老康说,咱好好地种咱们的地,别再去讨了。
严雪花哼了一声,骂着你个老不死的馒头吃多了是不是,不出去讨饭难道跟你一起饿死么?
老康说不过严雪花,也就不再吱声。
最后一个馒头被康小满藏在被窝里吃完了之后,老康和严雪花又为填肚子挖苦心思了。老康说,不行这次我出去讨饭去,我看讨饭这行当行。
严雪花哼哼两声,算了吧,还是我去吧,你看我上次出去比老黑牛要的多,别人看女人都挺可怜的。
不过说到老黑牛,自从和严雪花一起讨饭回来后老黑牛就很少到老康家看电视了,就连平时串门也很少去。老康拉着老黑牛比划着,说亏了老黑牛带雪花出门讨饭了,要不然他们一家人全都饿死了。
老黑牛嘿嘿地笑着,老康拉老黑牛到老康家拉家常,老黑牛吱唔两声回自家的院子去了。
老康问严雪花,是不是你上次出去把老黑牛给得罪了?
严雪花说,一个大男人小里小气的,不像个男人。
老康不解。
严雪花说,就看我上次讨的馒头和面粉比他多,心里不服气。
老康说,那你这次还是和他一起出去?
严雪花说,他有经验,带着我去更好、
严雪花估摸着老黑牛讨要的馒头也快要吃完了,站在老黑牛家的院门问老黑牛要不要一起去。
老黑牛抓了抓头皮,严雪花又催着问,到底要不要去,一句话你看一个大男人搞得比女人生娃还难受。
老黑牛红着脸笑着,那就去吧。
这一次,严雪花没有老黑牛讨的馒头和面粉多,她也不在老康面前说道路上的奇闻怪谈。除了馒头和面粉,严雪花给老康给了三百块钱,说钱是她讨到的。
老康说,你这一趟出去比我在矿场的一个月的工钱还说,你这个老婆厉害。
严雪花呱呱一笑。
老康低声问,那老黑牛也讨到了钱?
严雪花抬头望了一眼黑乎乎的屋顶,说不知道,我和他分开讨饭,一起去没有人给,只有分开了才能讨到。
老康神秘地笑着,那我等会去问问老黑牛要了多少钱。
严雪花生气了,你问他干啥?钱要多要少都不能向外宣扬,这是行规,你们矿场有矿场的制度,讨饭也要行规,这事你就不要再去打听了。
老康应声不去追问老黑牛讨了多少钱,用手指沾了唾沫把三百块钱数了一遍又一遍。严雪花的眼睛盯着老康手里钱滴了几滴泪。她没有让老康看到,呱呱地笑着把头蒙在被窝里睡去了。
老康终是抑不信内心的兴奋拉着问老黑牛讨了多少钱回来。
老黑牛说,只要了半袋馒头和几碗面粉,其他的啥都没有。
老康不信,你不是唬我吗?怎么会没有,说说,我不告诉别人。
老黑牛说,真没有,你要是不信我发个咒。
老康忙阻止说,不用了,发咒倒不用。这个是行规,我懂,听雪花说过了。
老黑牛转身要离去,老康拉着老黑的胳膊说,我告诉你,雪花讨了三百块给我,你大男人咋没有讨到钱呢?说出去谁会相信。
老黑牛嘿嘿地笑着,说你家的雪花有本事,我哪有雪花那个本事。
严雪花又要出去讨饭,说要去更远的地方,老黑牛不想去,老康不放心严雪花一个女人家独自外出,求着老黑牛跟严雪花一起去。老黑牛不情愿,推三推四不答应。恰好康小满到老黑牛家的院子找老黑牛的小女儿玩耍,老黑牛的目光盯着康小满看了半天,最终还是同意了和严雪花一起出去讨饭。老黑牛说,看在小满和孩子们的份上,我去。
老康也盯着康小满说,是啊,你看小满和小女玩的多好,以后就让他们两个成个亲算了。
老黑牛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那次过了半个多月严雪花才和老黑牛回到了村庄。老黑牛讨了一尼龙袋馒头,严雪花讨了半袋馒头,有十几个白面馒头,还有小半袋面粉。与老黑牛不同的是,除了馒头和面粉,严雪花还带了四百块钱交给了老康。
馒头和面粉吃完以后,老康带着严雪花和康四儿到镇上的粮油店买了五袋面粉。严雪花说她不想出去讨饭了,看别人的眼色太累。
老康说,钱买了面粉,面粉吃完又没有东西吃了,不出去讨饭要怎么过。
话如老康说的那样,老康买的面粉吃完后一家人又开始犯起愁来。老康催着严雪花出去讨饭,严雪花哭哭啼啼的不去,骂着老康不像个男人,说什么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跟了你啥好没有落着,倒把自己变成了一个要饭吃的。
老康说,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要是有变法填肚子怎么会想到出去讨饭吃。
严雪花那次没有出去,老黑牛一个人出去了。老黑牛说,不去也好,在家好好待着,总比在外面受别人的冷眼和唾骂的强,家终究还是要顾的。
严雪花到镇上赊了五袋面粉。粮油店不赊帐,严雪花嘿嘿地笑着说了很多好话,说上次五袋面粉你看我们钱出的多利索,就是我家掌柜在矿场上的工钱还没有结,等工钱一发,马上过来就把帐给你清了。
老康在矿场上出工,镇上的人都知道。镇子不大,谁家锅大锅小鸡毛蒜皮的事都心里有底。粮油店老板好客,拿出账本给老康记了五袋面。五袋面吃完以后,老康和严雪花又赊了五袋面。粮油店老板说,下次来的时候一定要把帐清一清,要不然不赊帐了。
严雪花以为粮油店老板是开玩笑的,当他们五袋面吃完要再次赊帐时粮油店老板死活不肯赊,还让老康赶紧把帐清了,说没有见过像老康这样一次又一次厚着脸皮欠着帐不还好意思来赊帐的。
赊账不成,严雪花回家后气得呜呜大哭,说把人往死路上逼呢。
严雪花在老黑牛出去讨饭还没有回来的时候独自一个人出去讨饭了。老康劝严雪花等老黑牛回来和老黑牛一起出去,两个相互有个照应。严雪花说,等老黑牛回来,咱一家都饿死了。
事实就摆在面前,老康不好反驳,只能同意严雪花独自外出了。
严雪花半个月就回来了,到村庄下了公交车。这次也前几次不同,以往都是严雪花和老黑牛背着馒头和面粉走路回来的,但这次严雪花独自一个人坐的公交车回来,而且没有带一个馒头。老康很失望,严雪花嘿嘿地笑着拉着老康到镇上的粮油店把欠的账清了,又买了六袋面粉回来。
不到一周,严雪花和康四儿到粮油店赊了四袋面粉。旧账清了,再欠账粮油店老板还是很乐意的,他问严雪花去哪里挣了那么多钱,严雪花说她的一个亲戚在大城市给她找了份工作,一个月能挣很多钱。
面粉拉回家的那天下午,严雪花就坐着公交车去了县城,说到了县城还要坐转到大城市的班车。老康不让严雪花出门。严雪花说,这些面粉够你们四个人吃上几个月的,等我挣到钱,咱们过咱们的好日子。
临出门前,严雪花从箱底翻出一个盒子,取出一个粉盒把脸抹得像城里的白墙一样白,还用铅笔一样的笔在眉毛上画了两道黑色,涂了红嘴唇。老康说,你这是出去讨饭,把自己画得跟个鬼一样,谁家给你馒头和面粉。
严雪花说,你不懂就不胡说,我这是出去要钱去,有了钱,白面馒头都就有了。
老康把严雪花送到村口,严雪花抱着康四儿和康大满、康小满哭了好长一会儿。老康说,要到了就回来,够吃就行了。
严雪花哼了一声,白了老康一眼。老康笑着说,去要个饭搞得跟生离死别一样。严雪花哇哇地又哭开了,哭着上了公交车。
老康万没有想到,严雪花上了公交车以后再也没有回来过。矿场的工钱是那个冬天发到他手里的,他拿到工钱就找到了老黑牛,让老黑牛带着他去找严雪花。老黑牛告诉老康,就在严雪花拿钱回来的那一次,严雪花在邻县的一个村子里和一个光棍汉好上了,那钱是那个光棍汉给严雪花的。
老黑牛带老康到那个光棍家。光棍还是,但没有见到严雪花。老康见到光棍汉一把抓了光棍汉的衣领,问把雪花藏到哪里了。
光棍说啥雪花冬花的我不知道。
老黑牛说,就和我一起来讨饭的那个女人,你还给过那女人三百块钱哩。
光棍说,那个骚婆娘就来过那一次,吃我的喝我的,还拿了我三百块钱,你是他男人,是不是给我来还钱的,骚婆娘走的时候说得很好听,说有钱了就还,到现在还个屁影都没有见,你们赶紧给我把钱还了。
老康越听越气,如锤的拳头一下就把光棍给砸晕了过去。光棍被打晕,光棍村庄里的人围了老康和老黑牛,村里的小伙子说什么也要老康赔了光棍的医药费,还是村里一个年长的出来说了话,光棍也不再追究老康的责任,踢了老康两脚就让老康和老黑牛离开了村子。
跟着老黑牛走遍了老黑牛讨过饭的所有村子,还是没有打听到严雪花的下落。老康回到村子里继续在矿场干了两年,只要一听到哪里有人说有个叫严雪花的女人待过,他总会请假坐车去那个地方寻找。矿长受不了老康三天两头地请假,在一次发完工钱后多给了老康两百块钱就把老康给辞退了。
老康安心地种他家的二十亩地,还好康四儿已经能给他当上帮手,耕田、握镰都是一个不差壮汉的小伙子。
老康听人家说在大城市的车站上碰到过严雪花,严雪花还给那个送了个发夹。老康拿过发夹说那个发夹还是他买给严雪花的。老康问那人雪花有没有说什么话。那人说,就给了我这个发夹,本来还想说来着,走过来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她就低着头装做跟我不认识了。
老康去了那人说的那个大城市,寻了半个月也没有打听到严雪花的任何消息。
转眼间,康四儿长大成了家,康大满娶了妻生了子,康小满如老黑牛所说的娶了老黑牛家的小女。
老康说,生活好了,我还是要去寻雪花。
康四儿说,都没有音讯这么多年了,东西南北都寻了个遍也没有她的着落,公安局也帮我们一起找过了都没有找到,还是别去了,好好享受生活吧。
康小满说,她长什么样子我都不记得了。
康四儿说,权当没有那个娘。
老康骂着,放什么屁,她再怎么也是你们的娘,她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为咱们牺牲了太多,付出了太多太多。老康说着,声音开始哽咽起来。
老康说,四儿和大满给我介绍了邻村的一个二茬儿,她男人前几年出车祸殁了。我知道雪花她还活着,只是藏起来不想让我找到而已。去年听人说在新疆看到过雪花,我就坐着火车到新疆寻了三四个月。
我说,新疆那么大,她要是存心躲你,你怎么能寻得到?
老康说,再怎么也要找,毕竟夫妻一场还生了三个孩子,有些话说清楚大家心里都亮堂些。
老康说,雪花最后一次坐公交车去县城的时候我察觉到了,只要她当时开口,我也就应了她,人都想过好日子,家里那里的情况对我们谁来说都是个负担。
老康用纸币擦了眼泪,接着说。现在生活好了,我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想给雪花当面说,给了她“口唤”,她愿意回去也罢,愿意在外面过她的生活也罢,只要让我知道她活得怎么样,需要不需要我和孩子的帮助。
我说,她这么久不回去估计在外还过得去,想寻找她理想中的生活。
老康摇着头说,你不懂雪花……
动车站开始检开往哈尔滨的票,老康笑着对我说,你也好长时间没有回老家了,咱老家现在变化可大了,抽空回家看一看,回家看看父母亲。他说,听人说在哈尔滨的火车站有人跟雪花打了个照面,我这去哈尔滨寻寻,说不定这次就可以寻到她了。你看我这身行装……
我笑着说,跟相亲去的一样。
老康也笑着,躬下身提了行李往候车入口走去。老康过了安检,朝着挥挥手,转身匆匆地离开。
与老康匆匆的一面,我也听说了老康四处寻严雪花的故事,故事都是村里闲聊的人讲的,他们讲故事的时候我很不能理解老康,但这匆匆的一面,让我觉得寻找严雪花对老康来说就是他生命中追寻着的信念。
大地又开始飘雪了,动车呼啸而过。雪花飘飘的情景在南方的冬天很少见,为了看雪,我从南方奔赴北方,去追赶梦想般的飘雪。想到老康,或许他自己知道严雪花或许已不在人世,可他还是苦苦寻觅着。我们都为自己心里不可能实现的梦想而奔波着,不断地寻求实现理想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们走得匆忙,抑或身边的美景也无心停下脚步观赏。匆匆的路上,我似乎与他无异。
在同事的轿车里,温暖的车厢让我的脑海里闪出老康在冰雪覆盖着的东北山村见到了严雪花的情景,那时的老康乐得像娶严雪花那天一样的着高兴,他含着热泪紧紧地握着严雪花冰冷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