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东头村胡蛮蛮家门前马路上铺晒的麦粒湿漉漉的，像被水浸泡了一般，为此，老伴奚落他，儿媳也埋怨他，他却说不是他的错，还将电视机砸坏了，气得刘莹愤然出走，老伴也住了院。

他生怕独生子胡牛得知与他大闹，一边在医院照顾老伴，一边电话哀求紧邻老李去劝说刘莹回家，免得动了胎气。尤其是说最后一句话时，他自知是违心的。因为据他本家私人诊所的老中医胡大夫给刘莹把脉说，这胎又是个“客人”，而非“主家”。因此，他不高兴了好长时间，甚至都懒得搭理儿媳。只是这次惹了大麻烦，言语不得不客气。

老李好说歹说，刘莹守在娘家就是不肯回去，说她在胡家当牛做马好几年了，她早都受够了，还口口声声说她要打掉这个孩子，准备与胡牛离婚。

老李一听，此事非同小可，就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刘莹终于心软了，说，除非今后家里由她说了算。还说要不是她阿公胡蛮蛮固执己见，辛辛苦苦铺晒的麦粒又怎会被淋得像被水浇灌了一样？而且说话不留口德，叫她怎能不伤心欲绝？她怎能说回就回？

老李将刘莹的原话在电话里告知胡蛮蛮，胡蛮蛮顿时觉得自己当家作主的时代将一去不复返时，难免失落异常。因为，儿子是苦苦追求八年才将刘莹追到手的。想当年，刘莹是村里村外出名的窈窕淑女，人称村花，要不是刘莹之母嫌其前男友家在外省，距离遥远，硬是寻死觅活地拆散了刘莹与外省的那个大学同学的痴恋，说不定，大专毕业的刘莹早都与前男友喜结连理了，又岂能让他儿子捡了便宜？要知道，那个大学同学才是刘莹的心仪对象。要不然，他的儿子经熟人介绍后，又何须苦追刘莹八年呢？全村都知道，他儿子仅仅高中毕业，跟他一样长得黑瘦无比不说，还只是个给人打工的水电工而已，又怎能与村花刘莹相配呢？他当时也不看好，曾力劝儿子放弃，可是执着的儿子却始终不抛弃不放弃，对刘莹呵护备至，最终感化了刘莹，婚后，对刘莹可谓言听计从、爱之切切！谁要惹恼了刘莹，儿子非得跟他拼命不可，更何况还是他逼走了刘莹呢？这无异于要了儿子的命。他知道，儿子的倔脾气一旦上来，他还真有点招架不住。为此，他忧心忡忡。再说，保不准这胎会是个男孩呢？因此，为了孙子，为了儿子，也为了保全这个家，他在唉声叹气当中方才对自己的执拗行为后悔不迭。

2

回想起他做的事情，他备感自己老糊涂了，难怪儿媳要夺他的当家权呢？若被夺了当家权，他老脸怎能挂得住？因为他骨子里本就认为他才是家里的土皇上，若遵从家人的意见，那岂不是“以下犯上”，对他大不敬吗？自从儿媳刘莹嫁到他胡家五年来，为了筹划家中大小事务，他经常和儿媳、老伴拌嘴理论，不论对错，每回最终都是由他拍板定夺，儿媳和老伴的意见，从未理睬过。尤其是自从刘莹接连生了两胎都是女孩之后，更是不拿她当回事。有一次刘莹在“拌嘴理论”中说话声大了点，气得他坐在地上连滚带爬，还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了好几张声讨书贴在家门口，数落儿媳的不是，最终还是在老李及其家人的劝说下，让满含委屈的刘莹当面道了歉，方才罢休！殊不知，那时的刘莹和现在一样，刚怀了二胎，就是现在刚满两岁的女儿乐乐。此时的待遇和她刚怀上大女儿欢欢时，真是具有天壤之别。怀欢欢时，全家上下精心照料，皆因胡医生诊断说是男孩。首次生娃令全家失望之后，全家都寄希望于她二胎能生个男孩，没想到却又是个女孩。尤其是胡蛮蛮，重男轻女的心思全村人人皆知。

要不是胡牛对爱妻疼爱有加，刘莹早都离家出走了，还能容忍至今？就拿婚后不久盖房的事来说，胡蛮蛮为了省钱，将房子设计得不伦不类，从外面看，既像平房又像柴房，从内部看，却是钢板结构，钢板裸露在外，非常寒碜。胡牛和她建议借点钱盖成名副其实的三间平房，既结实又美观，却遭到胡蛮蛮的大肆反对，为此，父子俩大吵了一架，气得胡牛就只好前往外省打工去了，每月只能回来一两次。她作为新娘，只得忍气吞声。

3

在县医院普通病房住院的老伴，眉头紧锁，说把儿媳找不回来，她就不想活了，直嚷着要见儿子最后一面，她知道这回将儿媳伤得不轻，只有儿子才能让儿媳回心转意。还劝慰胡蛮蛮说，只要儿媳能原谅他，不离家出走，怎么样都行！说上哪里找这样贤惠的儿媳妇呢？怀着孩子，一边既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起早贪黑照顾全家的一日三餐，忙里忙外，这是多么难得！最重要的是这个家不能散啊！

胡蛮蛮看着老伴憔悴的面容，点了点头。为了规劝老伴，胡蛮蛮还叫来了主治大夫刘医生。恰好刘医生是他一个远房亲戚。于是刘医生就规劝说：“养病重在情绪，不要这么悲观，应该高兴才对，你们都是快要得孙子的人了，天天盼孙子，现在有了，却这么闹腾，病能好吗？”

“哪有孙子？都接连生了两个孙女了！”胡蛮蛮哀叹说。

“上个礼拜，是我亲自给你儿媳做的B超检查，结果显示是男孩，绝对不会错！你儿媳还叮咛我不要告诉任何人，说到时要给你们一个惊喜！”

“真的吗？”老伴激动地坐了起来。

“真是男娃？”胡蛮蛮握着刘医生的手难以置信。

“千真万确！”刘医生斩钉截铁的话，终于给他们吃了一颗定心丸。

“快，快，告诉儿子，让他将媳妇接回家！”老伴抬手指着胡蛮蛮说。

于是，胡蛮蛮就主动给儿子发了短信：

儿子：

这次都是大的错，你快回来劝劝你媳妇，她回娘家了。你妈也在县医院住了院。告诉你媳妇，就说大错了，今后家里的一切都由她做主！只要她回心转意，不打掉我的宝贝孙子！大从此以后再不干涉家务了，我和你妈都听你们的！

儿子胡牛看到短信，吃了一惊，就心急火燎地赶到了县医院。胡母就将一切告诉了儿子，还恳求儿子不要和他大计较。

原来，这一切均与麦子黄了有关。

4

放眼望去，整个田地，一望无垠，黄灿灿一片，那是麦子黄了。

年近六旬的胡蛮蛮站在地头，随意揪下一个麦穗，置于手心，用结着老茧的双手轻轻揉搓，只听噗的一声，麦糠被吹得四处飞溅，一颗颗麦粒躺在手心，都长得肚儿肥圆，他喜滋滋地端详着，又将一颗麦粒送进嘴里轻轻一咬，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他知道，麦子黄了，该收割了。

其实，前几日本该就能收割了，不料老天不作美，偏偏断断续续下了雨，这是令他最闹心的事了，他不知在心里将老天怨怼了多少回，来来回回总是说：老天不长眼。成天唉声叹气，生怕成熟的麦子会变得像去年水捞的包谷那样。去年，连续一月都是秋雨绵绵，河水暴涨，都淹了路面，西宝公路两边玉米地的庄稼也变成了海洋，人们无奈，胡蛮蛮更是无奈，儿子、儿媳劝他不要抢收了，他坚决不答应——生怕遭人耻笑，说：“别人能收，我也能收！”于是硬是穿着皮衣下了地——给旧汽车袋充满气，上面放一个大木盘，一边推，一边弯着腰，双手在水里瞎摸着一个个包谷棒，费劲摘下，扔在木盘里，贱得满脸都是泥水。为了收这2亩包谷，他真是受尽了苦楚，接连感冒半月，还连续打了一周吊瓶。今年麦子长势好，只要天公作美，应该是个丰收年。没想到，麦子黄了时，又是阴雨绵绵，他最怕“水摸玉米”这一幕重演。

好不容易盼来了阴雨停歇的天气。但是，由于地软，收割机无从进地，只得又美美晾晒了一日。昨晚，他专门守候在电视机跟前，收听了天气预报，当他得知今天是多云，最高温度是30℃时，他高兴坏了，暗自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将2亩小麦尽快抢收回来。

令他惊讶的是，早上七点左右，还没吃罢早饭，东方的日头竟露出了火红的笑脸，不到一个时辰，就光芒万丈，照耀得整个水泥地面滚烫滚烫的。

面对着艳阳天，他在高兴之余，竟又笑骂了老天一句：“这不是日弄人呢么?天气预报咋也哄人呢？”

与此同时，却坚定了他收割麦子的决心。经过耐心排队等待，大型割麦机终于进了地。不到两根烟的功夫，2亩地的麦子就全都收割完毕，并且连续数车金灿灿的麦粒还被送到了家门口。

他满脸堆笑地传唤着老伴、儿媳刘莹和他一起张罗着在门前马路上晒麦粒。由于儿子胡牛被他气走，老伴俩月前又突发脑溢血，目前尚未完全恢复，儿媳又挺着大肚子，业已怀孕四五个月，因而，家里的农活还主要靠他操劳。但在农忙之际，他一人又忙活不过来，就只得让她们打打下手，譬如扫地、推麦、搅麦之类，他自认为这是她们力所能及的。当然，一日三餐，也归儿媳来做，他认为做饭本就是女人的天职，与怀孕无关，何况现在又不是到了临产之际，又何况老伴生了病，儿媳接替老伴做饭本就是天经地义的嘛！你看，老李家的儿媳还是硕士研究生，头胎就生了男孩，现在又怀着二胎，回来照样抢着烧锅做饭！令人多羡慕！因此，他常拿老李的儿媳开导自己的儿媳。为此，刘莹很不快，常常掉眼泪。现在是忙活时节，又怎能让儿媳闲歇呢？再说，胡大夫经验丰富，这次肯定错不了。毕竟二胎诊断就很准确。头胎虽说有失误，但也是刘莹当时与他怄气不配合造成的，不能怪人家医术不精。他还依稀记得当时的情景：刘莹不乐意找胡大夫诊断，硬要去县医院找熟人做B超检查，说是私人诊所不可信。而他为了省钱，就将胡大夫请到了家里，硬逼着她做了诊断。她碍于面子，只得半推半就，故意将手赚得很紧，脉搏跳动自然出现异常。虽说如此，但胡大夫毕竟年事已高，其实误诊也在所难免，只不过胡蛮蛮不愿相信而已。

他的紧邻老李比他下手还早，在他还在地里用机子收割时，就已将2亩地的麦子铺晒在了门前马路上。由于两家睦邻友好，因此，老李就帮着胡蛮蛮一家一起晒麦。不一会，2亩地的麦子就都平平展展地铺在了门前十几米的水泥路上，铺得满满当当、严严实实。

此时此刻，太阳光俨然火球一样炽热，整个路面无一处阴凉，胡蛮蛮乐开了花，就对老李说：“照这样的天气，明天再晒一天，就可以装袋归仓等着粜卖了！”

老李却说：“我家麦没有你家的干，至少得晒三天！”

“那你为啥要提前将麦割回来呢?为啥不在地里多晒一半天呢？”胡蛮蛮疑惑不解。

“还不是怕天气变化嘛？”老李一边挥动着木锨搅麦，一边担忧地说。

“甭怕，甭怕，这几天一直没雨，我夜黑咧刚看了天气预报，除了今天是多云外，连续三天都是晴天。你看今天晴得多好！日头多毒的！我今儿一天都不打算收它，明天晒着也方便！”

胡蛮蛮一边说，一边叼着烟，悠然自得地吐着烟圈，一排瘆人的黑牙，污迹斑斑，烟龄尽显。整个一晌午，除了看老伴和儿媳搅麦外，就是坐在门前和友邻老李谝闲传……

到了下午两点半左右，天气骤变，阴气沉沉，凉风嗖嗖，看不到一星半点阳光。老李的女儿李霓就给女婿陆迪打电话说：“天气变了，赶快帮忙来收麦！”陆迪牙疼了好几天，正在牙科门口等牙医。一听到妻子电话，就开上车马不停蹄地赶往岳父家，就帮着收麦、装麦、用架子车往回拉麦。

然而，胡蛮蛮却纹丝不动，还对老李戏说道：“你家把麦收了，腾了地方，俺家继续晒！晒薄些，麦干得快！”

大家都以为是玩笑话，没想到，正当老伴、儿媳刘莹准备收麦时，他却阻拦不让，还说，这才几点，没有雨，这是老天爷吓唬人呢，不用管！一会就晴好了！一边说，还一边将自家麦粒往老李家刚收扫完的门前空地上转移。

不料想，等老李全家将麦粒全部收完后，天气忽然放晴，又是一个艳阳天。气得老李也嗔怪老天在捉弄人！

胡蛮蛮则打趣说：“要不就将刚收回的麦子拉出来再晒晒！”

老李和女儿李霓却笑着说：“明天再晒吧！今天就算了！还是你有先见之明！”

胡蛮蛮得到夸赞，干劲更大。不一会，就同老伴、儿媳将老李家的门前马路全部占用，得以铺晒。

还没停歇几分钟，天气骤变，又阴沉无光，还下了几滴零星雨。

老李说：“快收吧！下雨了！”

“没事！再等等！下不了！”胡蛮蛮不以为然。

“快收吧！真的下雨呢！”老李的女婿陆迪热心地说，“我可以帮你一搭收！”

“没事！再等等！不要紧！”胡蛮蛮依旧淡定如常。

“大，咱收了吧！你看这么多麦子，天气无常，收了保险！”刘莹也提议说。

“就是，还是收了为好，你看这条路上，就只剩下咱一家没收了！”老伴也规劝道。

“不用收，天气预报都说了，没雨，肯定下不了。去年不是刚收完麦子天气就放晴了吗？今年又玩这一套！不用管！”胡蛮蛮依然固执己见。结果，太阳果真又钻出来了，将大地照耀得通亮。

于是大家就都回屋歇息去了。

还没等屁股坐热，太阳又忽地隐没，大地瞬间像被罩上了笼子，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顷刻间，电闪雷鸣，大雨倾盆，房檐水倾泻而下，整个土地湿润如泥，低洼之处全蓄满了水，路上来不及避雨的行人早都变成了落汤鸡。马路上的雨水直往水渠里哗哗哗地流灌。而这样的情形仅仅持续了十分钟，就骤雨初歇。

胡蛮蛮霎时傻了眼，还没来得及取帆布苫盖，马路上的麦子早都被雨水冲洗的斑斑驳驳，像淘洗过了一样。

老伴责怪说：“犟得跟牛一样，看你干的好事！粮食全糟蹋了！”

儿媳也抱怨说：“要是早早收了麦，哪有这事？现在倒好，弄巧成拙了！”

胡蛮蛮则理直气壮地说：“都是天气预报害的！咋能全都怪我？”

说完，就气呼呼地操起气管子，只听嗵的一声，儿媳陪嫁的42寸液晶电视机被砸得稀巴烂，荧屏碎片飞溅得满地都是。刘莹冲进屋一看，气得哇哇直哭，丢下两个女儿欢欢和乐乐，一边收拾完东西，一边气急败坏地说：“不过了，实在过不下去了！”

“要滚就赶快滚，只能生女子的货！谁稀罕呢！”胡蛮蛮粗声粗气地嚷道。

刘莹果真就叫了辆出租车泪流不止地回了娘家。

欢欢、乐乐哭着喊着要妈妈，老伴哄着欢欢、抱着乐乐，看见儿媳怒然出走，拦都拦不住，一时气火攻心，旧病复发，便也病倒入了院。

5

胡牛带着父亲的致歉短信，终于将媳妇刘莹接回了家。全家上下悉心呵护，就连不擅长做饭的胡蛮蛮都系上了围裙，上了灶台。数月后，刘莹生了个八斤八两重的男婴，从此以后，她果真成了家里说一不二的女当家。

2016年6月5日

【纪昀清，本名纪堪迎，西安市作家协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