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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您的位置:首页 >> 小说• 散文 >>  小说 >> 闲叟:马蹄湾
    闲叟:马蹄湾
    • 作者:闲叟 更新时间:2016-05-27 09:44:06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73

     

      马德仁回家了!像马蹄湾平静的水面投进一块石头,马湾村立即荡漾起来。

      有一阵子没有像样的新闻了,尤其是每年春节过后直到下一个春节来临之前。年中没有新闻的时候,老人们喜欢三三两两的、靠着墙根,聊聊西高台的马神庙和家族往事、念叨念叨在外打工的儿女,来消磨所剩不多的时光;孩子们则跟田里的庄稼一样自由生长。过年那几天,返乡的人们才带回来一年的收获和外面世界的消息。借着熟人间的闲聊、亲戚朋友的走动、酒桌牌局上云山雾罩的神侃,各种新闻四面八方传了开去。

      几个月前,马德仁就已经被当做新闻传了一阵子了。

      正过年的时候,马德仁在省城工作的小儿子长林接到老家电话,声音很急切,是堂弟长金:“二哥,俺大爷现在怎样了?听说人要不行了,都插管子了。有事你得告诉我们,虽然俺爸跟大爷有点矛盾,但这事可不敢瞒着。”

      “啥玩意儿?”长林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没有的事!老头子好多了,年后就回去,不是告诉你们了吗?谁又乱嚼舌根子!”

      “那就好!不知道谁传出来的,很多人都在说这事。对了,年里头村上又老了两个,前后隔了三天。”那边挂了电话。

      既然证实了“老德仁要不行了”是个谣传,乱纷纷议论的人们轻松了许多,只是还担心老德仁万一在省城没了,肯定是一把火烧了,只能带回个骨灰盒。他怎么去见埋在湾里的先人呢?他的魂儿恐怕也回不来了哩!马蹄湾的老人们还信这个,重这个。马蹄湾里生长的人,不管在外地混得多好,临了还是回家来,埋在西高台旁边的黄土里好!这样,才能认了祖、回了魂。老德仁在村里活了一辈子,要是死在了外面,就成了游魂,找不到家了哩!议论的人们纷纷摇头叹息,头摇得沉重,叹息得也真心实意。长金放下电话,说:别瞎扯了,俺大爷病好了,快回来了!众人一下没了声,满脸惊慕。还是大城市的医生有本事!张有生的医院还是不行。有人说了一句,随即一片附和声。又有人说:还是长林和长发能啊!换个人也只能在张有生那里吊盐水等死!众人又是赞同,声音高低错落。“老德仁该回来了哩,年纪大了......”有人说。

      虽然,已经知道了马德仁被省城大医院医好了,但人们心底总还有隐隐的疑惑,不知道不敢相信呢,还是不情愿相信。村东的马金山、村南的马金富跟老德仁得的同样的病,年龄也差不多,在张有生的医院里吊了半个月的盐水也没救回来,拉回家的时候人已经硬挺挺的了。如果能送到大医院,也许都还能救回一命,像马德仁一样。人们暗暗叹息,人跟人的命就是那么不同!所以,当马德仁面色红润地出现在村口的时候,村子一阵骚动,人们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聚拢过来。

      马德仁的确实病得严重、差点丢了命。年前,在家门口菜园子里,他跟前院弟弟马德贵拌了几句嘴,激恼攻心,竟然一头栽倒在菜地里。德贵忙四下里喊来几个邻居,众人七手八脚地用板车把他拉到镇医院。一番检查和急救处理后,院长张友生对德贵说:“叔,转院吧!咱这里条件不行,救不了。”马德仁是脑动脉梗阻伴小血管破裂,也就是脑溢血,随时可能丢了性命。德贵泪眼婆娑地给小侄子长林打电话:长林啊!快点回来吧!你大大病坏了,要转院哩!让长发也回来!撂了电话,兄弟俩赶忙回老家,连夜把马德仁转到省城医院。厂里的事儿,火烧眉毛也不管了。

      德贵跟这个侄子感情亲近,有事了第一反应就是找长林。长林也知冷热,每次回来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从来都不少叔叔一份。长林是村里出去的唯一的大学生,在省城成家立业、扎根开花,还开了工厂当了老板,小日子过得不错!老大长发两口子在电机厂上班,一年下来也能挣个十万八万的。不出几年功夫,已经盖起了漂亮的三层小楼,孙子也娶了个漂亮媳妇儿。马德仁日子从来没有过得这么舒坦过,经常梦里醒来,嘴上还带着笑哩!每次走过前院弟弟德贵家门前,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一挺。前些年,日子过得憋屈啊!马德仁像一条断了脊梁的老牛,在亲邻面前抬不起头,借钱也找不到门儿。拖着一条残腿,他给大儿子长发盖了三间大瓦房、娶了媳妇,又供小儿子长林上了大学。就靠着湾里几亩薄地,也没比别人多一分,靠着农闲时泡在马蹄湾里捉鱼捞虾,他硬是扛下来了!

      想想以往的苦,看看眼下的好日子,马德仁的嘴角经常挂着抑制不住的笑意。每次看到弟弟德贵那张黑瘦的脸、略显佝偻的身子从地里回来,他心底总泛起一阵怜意,多年郁结的不快也消散了许多。长金是个懒人,身强力壮的不愿意出去打工,开了个小杂货店,天天窝在家里喝酒、打麻将,地里也不愿意去看一眼。德贵一大把年纪了,还一个人操持十几亩地,累得不成人样。人太精明了也不见得是好事,老了有回报了,马德仁想。

      德贵是有名的巧嘴,能说会道,没有什么坏心,就是爱想巧1,连哥哥的巧都费尽心机去想。马德仁心像湾里的水一样清亮,可每每就是嘴笨说不过他。最让他愤懑的是,德贵得了巧还把他当傻子,以为他没有看破机关。

      这样的事情太多了,那年拆房子的事弄得马德仁对弟弟彻底寒了心。后来,虽然德贵救了他一命,长林上高中也帮忙托人找关系,但这个疙瘩一直就没解开过。

      当初,德贵说:俺哥,你家房顶上草都陷坑了、到处漏水,山墙也裂了,不值得花钱再修了呢!要不,你搬到我家厢房先住着,那房子拆了算了。我在上面盖新房子,木头不够用,正好用你房子上的木头,以后你盖房子,我老房子拆了木头给你用。又说:前屋面临马路,只能盖一处房子,我就一个儿子,够用了。后屋我的老房子连着后面菜地,以后可以盖两处房子哩,你家长林、长发都够用了。马德仁心里有点犯嘀咕:他厢房的木头不给我怎么办?嘀咕归嘀咕,他并没有确定的拒绝的理由,就同意了。德贵拆了哥哥的老屋,用掉了老屋里的木头,在原处起了三间高大气派的瓦房。马德仁负担重,好几年也没盖起房子来,一直住在弟弟德贵留下的三间小厢房里。房子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两个儿子眼看大了,不能再跟闺女挤一床,只能到别人家借宿,长林跟长金一床睡了好几年。这期间,德贵不止一次跟哥哥说:长金要说媳妇了,我得拆老厢房盖新厢房,你得快点想法盖上房子、搬走了。马德仁一肚子火:我的房子你拆了哎!要不我怎么住这屋里?能盖起房子我早盖了!两人也不敢大声吵闹,家丑不可外扬,马蹄湾的老人们心里有根弦还没断,兄弟相煎,传出去丢人哩!

      逼得急了,他偷偷地去西高台下爹娘坟上哭了一场,自家兄弟欺负人,他咋办哩!没人应他,只有风从芦苇荡上掠过的呜呜声。高高的土台上,破败的马神庙落寞地立着,已经没有往日的威严。庙门已经朽烂、散落,成了一个黑漆漆的洞,像一个死去的人瞪着空洞的眼睛。门前老槐树上,乱七八糟挂着的红布条都没了颜色。

      后来,马德仁终于盖了房,老厢房拆下的木头,德贵一根也没给他。

      德贵以前并不是这样的,至少在生产队解散之前还不这样。分田到户后,兄弟俩也树开两杈分了家。马德仁分到三间前屋,在门东口搭了一间草屋做灶房,就开火过日子了。弟弟德贵则分到后堂屋西面两间,搭两间西厢房做灶房。老两口则住东面两间堂屋,在东厢房做饭。分了家,德贵慢慢地像换了一个人似得,浑身上下透着精明劲儿。    

      就拿村西头老井台旁那块半亩菜地来说,离井水近,是块种菜的好地。分地时,弟弟德贵不愿意要,说是离村头近,种啥也不能长,都被猪羊祸害了。马德仁说:那你们吃菜咋办哩? 德贵说:嘴好糊弄,屋后种屁股大一块菜地就够了。分完地,德贵屋后并没有种起菜,猪羊都是散养,哪能长起来呢!哥哥德仁家的菜地里却是绿菜红柿长势喜人。马德仁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河湾里砍了一大车的棘刺条,围着菜地加了一圈障子。什么菜都可以安心生长了,不用担心猪羊祸害,只是总有人明里暗里去顺些菜走。德贵媳妇不用暗里去,她理直气壮地去摘菜,还说:本来这块地就是该分给我家的,为了照顾长发家,我们没要。吃点菜有什么当紧?他们家也吃不完...... 后来,村子里不允许猪羊散养,家畜必须圈起来。弟弟德贵跑去跟哥哥说要换那块菜地,马德仁心里不舒服,还是同意换给他了。他就这一个弟弟啊!马德仁从小一直让着他、护着他。爹娘这么教的,他也这么做了。

      马德仁真怀念小时候的开心快乐,德贵像根尾巴天天缀在他屁股后面。村子里一群孩子一天到晚泡在没边没沿的芦苇荡里,打牛草、寻鸟蛋、摸鱼捉虾。有时候,渡口有迎亲嫁女的队伍经过,穿红挂绿、吹吹打打。到马神庙门前时,队伍总会停下来,烧三柱香、鸣一串鞭炮、在老槐树上挂几根红布条。孩子们最喜欢看这种热闹了。马神庙也一直吸引着孩子们,那红通通的大门只有在春祀时才打开,只是大人不允许,他们没有机会进去。马德仁长到阿爹下巴高的时候,他爹带他进去看过一次。那门后面并排端坐着两尊红面长须的老爷子泥塑,面前一张长长的黑漆供桌,桌上整齐地摆着很多写着人名的木牌,最上面一个字都是“马”。阿爹说:这是马家的老祖宗。堂前左右两根大红的圆木柱子,写满金色的小字:

      马氏家训,法理推定;代代传承,耀祖光宗。

      爱护族人,友好村邻;遵规守法,不骄不横。

      养老抚小,兄弟情重;邻里和睦,毋生矛盾……

      遵此家训,一生顺风;人为上品,后世称颂。

      柱子上的字,大都忘了,只是马蹄湾和这一支马姓的来由他还牢牢记着。按族谱记载,这一段淝河本来是直的,是因为马氏的祖先而改了道、成了马蹄形状;庙里供奉的两位祖先本来也不姓马。据说,曹操曾经在淝河北岸屯兵,二祖兄弟俩俱在曹营为卒。一日,大军即将开拔,弟弟却因琐事言语不和顶撞了屯长。屯长恼怒,借口说他违抗军令,要就地斩首。哥哥急了,夺了一匹战马、抢过弟弟,沿着淝河飞奔逃走。一口气奔跑几十里,到了一个土台上,马力已经不逮。回望身后渐渐逼近的追兵,兄弟俩惨然相对。这时,战马突然一声长嘶,高高扬起前蹄、狠狠刨向地面。河岸竟然向一边野地里拗进去,慢慢地形成一个大大的马蹄形的河湾。一湾河水和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把追兵远远地隔在身后——两人得救了。

      兄弟俩在这片河湾里住了下来,为感谢马的恩德,在西高台建了马神庙,又改姓马。后人把这庙当做了宗祠,塑了两位先人的像时时供奉,祖先遗言也刻在宗祠堂柱上。马蹄湾人一直遵循着祖先教诲,族亲相爱、村邻友好,一代传袭一代。

      到马德仁阿爹这一辈,马神庙每年还是有香火的。等马德仁这一茬主了家,人们都忙着拾掇自己家的田地,卯足劲要活得扬眉吐气、高人一头。庙里的祭祀活动似乎没有什么实际用处,渐渐地就没人去了。甚至,村长曾挨家挨户说要续续家谱,每户交十元钱,应者寥寥,最后也没了下文。只有摆渡老汉马兴仓每天还会望两眼那庙——去上船时望一眼、下船回家时望一眼,有时还去烧柱香,系根红布条。

      这些年,弟弟德贵似乎也渐渐忘记了这些祖训,变得有点贪得无厌。只是,他们都没忘阿爹临走时的叮嘱:兄弟相亲、勿扰四邻。都还知道兄弟反目闹将出去,脸上无光。所以两个人的龌蹉纠结都是小声小气、没敢放肆地把对彼此的怨气发泄出来。他们心里还有一根弦,勉强维持着脆弱的和谐。马德仁感觉很辛苦,每日里得小心地看着自家的东西,一不小心就有什么被德贵拿去或者借去再也不还了。更让他难过的是,每年春节,长林回来都给德贵带很多礼物,少说也值个三五百元。跟儿子一再说:别给你叔带东西了,他占咱家的东西还少吗? 可长林不听。这孩子始终感念叔叔当年给家里的恩惠,一次也不空手。马德仁甚至狠心说:要还给你叔带东西,过年就不要回来了! 长林每年还是回来,还是给德贵带礼物......

      可今年春节,长林是真不会回老家过年了,以后也不一定会回来了。马德仁意兴阑珊地应付着院子里七嘴八舌问话的邻居,心里有着说不清的滋味。如果当初就在张有生的医院里不走,他可能也跟马金富、马金山两人一样不治了,现在也可以安安心心地躺在西高台下的祖坟地里。不至于,让两个儿子因为给他看病花钱的问题红了脸、冷了心。他跟弟弟德贵纠纠结结了一辈子,总埋怨弟弟想巧,可现在自己的两个儿子也......

      马德仁在重症监护室躺了一个多月,都是长林跑来跑去安排、照顾,长发很少来医院,说是没有车来回不方便。前前后后花了二十几万,一直都是长林出钱,长发什么话也没说。期间,长林给哥哥打电话说:俺哥,你手上有钱也得拿些出来,我现在没那么多活钱,厂子生意不好,欠工人一个月工资都发不出来呢!长发说:你都没钱,我哪有钱呢?没钱治,就送回家吧!长林一下就懵了:哥哥怎么可以这么说话?!也是你的爹啊!怎么让我一个人扛呢?我能抗得住也无所谓,可是我也有困难啊!这些年,我一直帮着你,怎么一有大事你就撂挑子了?你是老大,要有担当啊!

      长林把这事跟一个家门的大哥马新平说了,他跟长发在一起打工。马新平不相信长发会这样说,趁两人一起喝酒到兴头上,问长发:你老头子看病花钱不少吧?你们俩怎么摊的? 长发说:我哪有钱,都是长林出的,他一根毛比我腰还粗!马新平说:这个事,你有点不对头哎!兄弟俩要一起担哩,你还是老大。长发无话,后来还是转了三万块钱给长林。长林媳妇很生气,说什么要两人各负担一半。长林好说歹说,总算摆平了屋里事。

      几个月下来,马德仁的病好利索了,一点后遗症也没留下。长林却内外交困、心情压抑,脱了一大片头发、秃了顶。马德仁心疼小儿子,对大儿子也无可奈何。出院后,他对长林说:我回去了,以后你不用管我了,把你妈管好!她苦了一辈子。长林泪眼婆娑:我能不管你吗?我狠不下那心,病能治不给你治,钱没了可以挣,良心坏了没处补哩!只是这家,我没法回了,长发跟我谁看着谁心里都堵得慌哩!

      马德仁心里刀割一般,以前自己跟弟弟德贵因小东小西的闹别扭,对弟弟一百个不满意,甚至让自己儿子别回家过年,也不想让弟弟得自家的东西。但在村子里,兄弟俩的大面儿过得去。现在,两个儿子竟然为了给他治病花钱伤了感情,小儿子连家也不愿意回了。人家要是说:长林好久都不见回来了哎! 他该怎么说呢?现在的孩子啊,太尿性!脸上有点湿凉,抹了一把,全是泪。

      不知什么时候,院子里的人走了个干净。脸盆大的夕阳红彤彤的,落在村西头人家的屋顶上,院子里一片落霞的红光。马德仁随手带上院门,向着落日余晖、向着马蹄湾里走去。走过老井台,那井已弃用多年,井壁的青砖塌陷了一大块,浑浊的水面上浮着烂草和几只红白的塑料袋;那半亩菜园早就不种菜了,乌青的麦苗正抽着穗。 走过了马神庙,门前空空荡荡,没有残香的影子;老槐树上凌乱的红布条变成了灰白色,估计离腐烂也没多久了。走到渡口,马兴仓的小船已经漏穿,斜卧在一片浅水的草丛里。前年,上游三里架了一座桥,这个渡口很久没人来了。

      马德仁静静地站着,看着淝河水缓缓向东流去,一直向东,直到与天光相接的地方。他眼前一片白茫茫,心里也空荡荡。他就这样站着,站成了一根芦苇的模样。他不想回家,感觉这里就是家了......

     

      注:想巧,方言,占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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