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年秋天赴英国,曾拜访过诗人济慈故居。位于伦敦市中心的伦敦大学国王学院,医学研究举世闻名——由于济慈曾在其附属医院“盖氏医院”接受过药剂师培训,诗人名字赫然列于学院杰出校友之榜首,该学院还开设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课程叫“文学与医学”。
悲观的人们常将我们这个世界命名为“泪之谷”,而早逝天才诗人济慈建议用“造魂之谷”来代替。在济慈看来,诗人是“所有人的医生”,写诗就是“造魂”。
但“造魂”之人,必得魂魄健全,必得是一个更高层次上的“人”。
三年前春天的某个中午,我单位一位女同事约我去见一位中年医生,说是这位医生写诗。近些年,除了偶尔见见几位青年诗人,我对普通诗人聚会刻意保持着距离和警惕——在我看来,诗人同坐一桌,有时恍如隔着几个星球,因诗歌观念和文学修养迥异,谈话多乏味、寡趣。更何况人对世界的惊奇感,应在青春年少时就迸发出色彩斑斓的诗歌焰火。中年习诗,往往会劳而无功。
在饭店落座,得知医生名叫田晓华,是一位知名的骨科教授。田医生已届知命之年,眼镜框上系着两根细绳,嘴唇紧抿,皱起前额,说话时语速较慢,偶尔用嘴尖啜动来代替话语。沉默之际,薄薄的嘴唇四周漾着一丝笑意,这种微笑与其说是自身高兴的流露,毋宁说是某种遥远的、感人的、略带愁苦的余辉反射。
午餐后开始看诗。印象中,田晓华先生的诗题材驳杂,他写圣徒、写超度,写梦境,写蜗牛、落叶、水葫芦、黑衣女人等等,很喧闹,很美,但缺乏清晰的、一以贯之的主题表达。部分诗句也不够精确,我想个中原由是他对所写的东西尚缺乏高度的精神关注,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深思熟虑。倒是他的一篇漫长诗论,暴露出对诗歌阅读下过一番苦功夫,还有他诗中不经意显现出的形而上思辨,使我感到亲切。
“除了风,除了一路尘土飞扬/除了叶子们的婆娑//应该还有什么,在高处/旋转着节奏,在狂喊中奔跑。”在一首名为《深秋》的诗中,田晓华注目萧萧秋风吹动枯树,继而引发玄秘之思。
在另外一首《轮回》中,诗人从混沌着笔,写到日升月落,再写到牧师、巫师、八卦炉、金木水火土,最后的结尾是“轮回中的果实在纷纷落地”。
我比田晓华先生年轻几岁,是国家改革开放后第一代大学生。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欧美大量哲学观念涌入,加之受朦胧诗影响,青年诗歌中多象征、多哲思、多宏大叙事和精神隐喻。这与随后几年“第三代诗歌”关注日常生活构成明显区别。
诗歌的精神诉求当然重要,甚至是致命的。但是,一首诗的精神当量,往往与题材是否宏大无关,与是否使用哲学词汇无关,乃至与善恶都没有关系——恰恰相反,一首好诗,首先还得回避一些空洞的、大而无当的、似是而非的词汇,最后凝聚于鲜明、清晰而又硬朗的意象,以确保它的诗意感染力。诗人庞德年轻时曾一度孤绝地认为:“一个人与其一生写出浩瀚的著作,还不如在一生中呈现一个意象”。
田晓华诗篇《深秋》中的“高处”指什么?是否指天堂?《轮回》一诗中的牧师、巫师、八卦炉,涉及基督教、原始宗教、道教几个信仰体系——短短一首诗中,诗人大脑里涌现出如此密集、驳杂的思绪和意象,既令我感佩,又令我困惑。
与田医生首次见面之后,我们偶有往来,并渐渐成为朋友。他也曾用邮件发来新作——在这些作品中,有一组写古希腊女诗人萨福的诗,使我警觉起来。他这样写道:“萨福,坐在云端的萨福/抛撒诗句中字母与韵律/随风落下,像花儿授粉……”
这组诗比喻贴切,场景明晰,意境唯美,心灵之光婉转镶嵌成一幅梦寐图案。这反映出作者心灵的活力与天真,而天真,正是诗歌的源泉之一。
在随后的交往中,我得知田晓华十八岁开始学医,自大学时代起,就敏锐多思,阅读广泛。大学毕业后,一直从事骨科临床工作,在诊断、科研诸方面卓有建树——他曾主持并荣获过安徽省、合肥市科技进步奖和两项国家专利,是合肥市专业技术拔尖人才。
人届中年,事业有成,但心灵因天赋异禀而难以安适。困顿寂寥之际,新鲜的阵痛时常涌上心头,身为名医的田晓华,迫切需要一种可靠的人生解毒剂——最终,他决意抛开生活的絮絮叨叨,潜回内心,开始文学创作。一开始,他想写一部科幻小说,以乌托邦为题材,来展现人与现实的剧烈冲突。随后,他挑中了诗歌这个“悲凉装罝”,来盛放他静夜中的情感冲激、思考秘义。
说到诗歌,某种意义上,整个世界都可以是它的材料。诗人可以写山水、写游历,或写历史事件,写童年回忆,乃至可直接构想宇宙洪荒景象(一如田晓华诗歌《轮回》所述)。但是,诗歌捕捉的,终究还是诗人最熟悉的现实生活,是生活的形式和声色——当然,诗歌与现实生活,存在一个辩证关系,诚如一位美国大诗人所言,伟大诗歌既依赖于现实,又是某种现实的解脱。说到底,写诗,最终会加强了人对现实的感受,使生活本身变得更加完整。
寻寻觅觅几年后,大约从2014年夏天开始,田晓华回溯数十年骨科临床生涯,直接将私人经验铸为审美,写出了一组扎实有力、令人心悦诚服的“骨头诗”。至此,一个成熟的诗人诞生了。
“我掀开带血的纱布/这是一条白皙的断腿/足背有高跟鞋袢的印迹//这条腿曾走过草坪/似乎还落有花瓣的吻痕……”(《再植前奏》);
“因为恶性肿瘤扩散/所以要截肢保命……按照这个逻辑/仅剩下大脑的截肢/乃是昔日骨科医生的保命咒语”(《截肢》);
“伤口顺利拆线后,/又将他转移到干部病房化疗,/与天天死人的肿瘤病房完全隔开。//我后来听人说,/他把信任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直至挂在墙壁上。”(《恳请手术治疗》)
集中于本诗集中的第一组诗《向深处游弋》,共二十六首,因题材特殊,经验悚目,显得完整而别致,也引发人的不尽之思。
古希腊神话中,阿波罗既是艺术之神又是医药之神。自古至今,医学与文学,似乎存在着某种天然联系——早在上世纪初,鲁迅就主张精神界战士应“作至诚之声,致吾人于善美刚健”,“作温煦之声,援吾人出于荒寒”。
医生为病人解除痛苦,诗人为世人提供精神慰藉,医生改行从事文学,古今中外,代不乏人,中国有鲁迅、郭沫若等人,国外则有济慈、契诃夫、毛姆、柯南道尔、渡边淳一等等。
我们常说“诗人无自我”,我想,这首先还得指诗人必须奉献出自己,投身于世间万物,以化作大地的一丝一缕——作为一名诗人,一位医生,田晓华先生襟抱宏阔,待人真诚,心地善良,表面温和而内心热切,总是尽自己的力量去帮助别人。对我,他更具一份兄长之谊。
某个夏天的清晨,我因一件私事救助于田晓华,等人之际,他突然给我说起契诃夫的一件轶事:契诃夫在人生中期,经常到不同的出版商那里预支小说稿费,东挪西借,为的是坐着铃铛作响的马车,到俄罗斯穷乡僻壤为肺结核病人免费看病、送药……听到这个典故,我长久沉默着,看了田晓华一眼,并递给他一支烟,我俩一边抽烟,一边听着雨水在医院的遮雨棚上肆意嘀嗒。
骨头受到伤害,骨科医生往往会用钛合金或者不锈钢做的钉子,插入骨髓腔,以做固定。在诗人田晓华眼里,这钉子的形状灿若桃花。
现在,这桃花正连绵绽放,它是当下的完美,是田晓华与我们所处同一世界的不可救药的贫乏中的妩媚——是的,诗歌或者艺术,就像祈祷一样,是一只伸向黑暗的手,它要把握住慈爱的东西,从而变成一只馈赠的手。
为此,我祝贺田晓华先生第一本诗集《乌鸦布阵》出版,并深深祝福他有更多、更好的诗作问世。
2015年11月25日于合肥
(祝凤鸣,著名诗人、纪录片导演、文化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