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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跃儒:想念红根
    • 作者:刘跃儒 更新时间:2024-11-22 05:44:37 来源:原创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738


    获得这篇作品的素材,缘于一位朋友对我去乡下的催促。

    那段日子里,我感到有生以来无法忍受的浑身不适,以及浑身不适带来的无限恐慌。我十分肯定自己患上了不治之症。尽管一次次地医检证明我根本没什么大病,而我总是怀疑医院的检查器械出了问题,或者是医检人员欠认真没有查出真正病因,甚至怀疑医生在我面前好意隐瞒什么。因为我知道,许多绝症患者都是得不到医生的告知的,而且常常伙同病人的亲人来隐瞒实情。这也可以理解,谁愿意一个临死之人在有限的时间里再承受那些无谓的折磨与痛苦呢?那除了加速病人的死亡之外一无可取。但我的想法却与众不同,要死就死个明白。我不止一次地在医检过后刻意去提示医生说出真相,我会一点都不在乎的。但每次都是徒劳。于是我只好一家一家地换医院、换医生、换医检方式。在推翻我自认为的胃癌后,又去证实是不是肝癌,在推翻肝癌后,又去证实是不是肺癌……每检查一次,尽管没检查出什么,但总是要提示医生按照我自己的推断给我开一大堆中药和西药。在吃过这些药毫无起色的情况下,又乐此不疲、周而复始地进行下一轮医检。我就这样折腾了一年,病没治好,身子却瘦得剩下皮包骨了。我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动不动就冲老婆孩子发脾气,无端地就把他们骂得狗血淋头。过后又自责得无地自容。我常常半夜醒来无端由地就会泪流满面。听别人说到一些孩子因家庭贫困上不起学小小年纪就出去打工等事情,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感动得泪水涟涟……一次看电视剧《长征》,当听到《十送红军》那首歌时,我禁不住嚎啕大哭了一场!……邻居们见了我老远就会躲开,并神色诡秘,窃窃私语,连说我癫了癫了……恼得我恨不得一头撞死。我绝望地想:我这是怎么了?我真的要完蛋了,我离死期已经不远了!

    就在这时候,我那位从医的朋友来到了我家。在我向他讲述了病情的经过后,朋友竟肯定地对我说:你没病。你肯定没病!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我感谢他的好意。

    但我有没有病难道自己还不清楚?我说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我已经病入膏肓了,你如果迟来十天半月的话,或许就见不着老朋友了。我的情绪非常伤感。

    你绝对没病!我敢打包票。如果你身体真有病的话,我的诊所从此不开了。

    我感到好笑。你不开诊所就能证明我没病?何况你不过是开了一家心理咨询所,就自称医生。你真能称得上医生吗?去你的!

    见我不相信他的话,那位朋友着急了,他说,如果你硬要说你有病,我就给你开个药方,你按这个“药方”去做,不出半月你的病绝对痊愈。见我无动于衷,我的朋友很有些生气了。他根本不管我是临死之人,愤怒地对我吼道:你真是个神经病!你根本就没病,为什么硬要别人说你有病呢?!

    不知为什么,朋友对我一吼,我突然像受了委屈的孩子,抑制不住呜呜地哭了。

    朋友见我哭得很伤心,似乎有些于心不忍,慌忙缓和声音苦口婆心地劝道:你真的没病,你绝对不会死的。你是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换一换环境生活一段时间,肯定就会好的。

    我红着泪眼固执地吼,换什么环境,我来城里还不过十年呢!别人在城里住一辈子没换环境怎么就没病呢?

    朋友没再与我争执,只是一迭声地说,你不用争了,快换吧快换吧。赶快到乡下去生活一段时间,明天就走,越快越好,不然真来不及了。说完扬长而去。

    出于求生的本能抑或冥冥之中听到了什么召唤,第二天一早,我简单地收拾一些衣服和洗漱用具神使鬼差地去了乡下。

    我不知道别人心里的故乡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我对故乡的概念是在我到达那个遥远的山村里的一瞬间确定的。这个我四十多年来一直寻求而又无法确定的模糊体,在进入村口,被那迎面扑来的山风一亲,一下就立了起来。这个久久令我困绕也令无数人困绕的命题竟是如此简单,原来你的故乡在乡村,往后不管你到了哪个乡村,这个乡村就是你的故乡。因为我在进入那个山村的一瞬间,尽管我做梦也没梦到过这个村子,但我实实在在地感觉到我已经回到久违的故乡了。

    正是湘西草长莺飞的时节。山坡上,油菜花开得正烈;被山花点缀的青山青翠欲滴。田野上,一群燕子正呢喃着奔走相告,诉说一个游子回乡的喜悦。有人在草籽花开的田里开犁了,久违的牛哞声清灵而感人……

    我在一处田角旁停下来,大声地向一位正在劳作的大婶问候并向他讨口茶喝。大婶的回应热诚而温和。她挥肘一抹脸上的汗,朝不远处一个山墩上一指,那个人家有人在家,你自己去喝吧。此情此景让我陡然想起“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的诗句。想来诗人肯定也是在这样一个时节、这样一个情景下写就的千古绝唱。只不过他来的时候是雨天,我来的时候是睛天;他遇到的是牧童,我遇到的是大婶。

    我顺着她指引的地方走去。爬上一段窄窄的石巷,眼前豁然开朗,一栋虽然陈旧却十分整洁的木楼清晰地出现在身前。木楼前开阔的场地里,一位年纪显然很大的老婆婆正在一棵开满梨花的树荫下闲坐。她背对着我去的这个方向。她肯定没有警觉到此时有一个陌生人到来。因为此时一首民谣正被她吟唱得自自然然,如火如荼。那肯定是一首被传唱了很久的歌谣,从老婆婆那旁若无人的神态和充满深情的音律中,可以断定老婆婆对这首歌情有独衷的喜爱程度。

    一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农民要翻身!

    二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远是哥的人……

    我入定在老婆婆背后。我像被一颗巨大的磁石吸住的铁屑一样不能自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这首歌如此打动;我为什么会对这首歌如此熟悉,这之前我根本从来就没听过这首歌,也从来没听别人说起有这首歌。而感觉中这首歌我曾经十分的熟悉,只是不经意间忘却在什么地方了,我曾苦苦地寻找过,找了许多年,再也没有找到。但今天无意中却轻而易举地就突然找着了。我终于明白了我感动的原因:老婆婆唱的这首歌的音调与电视剧《长征》里的那首《十送红军》接近得一模一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十送红军》这样感动。我只知道那种被感动的喜悦无可言喻。我的心被歌中那深情的力量击中。我浑身颤抖,不能自己,陡然间热泪夺眶而出。

    老婆婆早已觉察出她背后有人在听,但她没有理睬,仍然自顾自地唱着,直到将这首歌淋漓尽致地唱完,她这才略带歉意地起身让坐。或许是我那被感动的表情,引发了我们心灵之间的某种共鸣?后来她待我竟十分热情。

    这首歌叫《送郎当红军》,共有十送。这是老婆婆后来告诉我的。歌中叙述了情妹送情哥的全过程。情感真挚而催人泪下。见我对这支歌感兴趣,她很高兴,像找到了多年的知已。

    我在这个名叫筛子村的小山村里住了下来,住在这位八十多岁的老婆婆家里。村子里的青壮男女都已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在家侍弄那些田地,使村子里多少显得有些空荡。那段时间天气很好,白天,我和老婆婆一起去山里挖苦苦菜、打厥菜,或去扬了石灰的水田里捡泥鳅。完全用乡下很原始的做法去作这些菜,不放味精,不放酱油。做的腊肉也不放味精,不放酱油,只放些山胡椒。那味道真是绝了。其实,这些菜我十年前都已经吃过,不仅从没有这样好吃的感觉,相反有一种吃腻的厌烦。没料到今天却这么好吃。晚上,我和老婆婆围坐在火坑旁,听她给我讲关于一个女人的爱情故事。

    故事的序曲回溯到上世纪三十年代中期。那时候这位女主人公还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这少女名叫叶子。花季的十六岁当然已开始在心里编织爱情。尽管她们的生活过得相当贫困。叶子暗暗地深爱着同村比她大两岁的小伙红根。红根是个孤儿,在地主刘扒皮家做长工。但叶子和红根并没有谈过,红根也没有托媒人说过。可以说,客观上他们并不存在男女之间的任何关系。不过,叶子心里确实是喜欢红根的。叶子想等自己年纪稍大一点,如果红根不向她表白的话,她肯定要主动向红根袒露自己心怀的。叶子甚至在心里打定主意:这辈子非红根不嫁。叶子那时根本没想到能过上像现在这样的好日子。叶子是按照当时的日子想象自己未来的。叶子想,尽管日子苦是苦点,但叶子和红根也一定要生儿育女把日子过下去的。她会很体贴红根、疼爱红根,当然也疼爱孩子……但这一切都还未来得及对红根说,一天夜里红根却一声不响地跟随经过这里的贺龙部队当红军去了。叶子是在第二天无意中听别人说出来的。听到这个消息的一瞬间,叶子差点支持不住瘫了下去。叶子并不反对红根当红军,而是后悔在这之前没有和红根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但叶子最终还是坚持住了。叶子非常大方地问别人,红军是朝哪个方向走的?别人回答说顺着筛子村沿河向上走的。叶子二话没说,撒开腿就沿着山路朝红军开去的方向追去。叶子并不是想追上红根,事实上也追不上红根。叶子想,她现在一定要追一段路。她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地一口气追了十多里山路,直到爬上老鹰垭才一屁股在垭上坐下来。她定定地望着灰蒙蒙的远方,热泪长流。不知什么时候,她自然而然地唱响了《送郎当红军》:

    一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农民要翻身!

    二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远是哥的人……

    叶子不知道自己唱了多少遍,也不知自己流了多少泪,直唱得喉咙嘶哑,唱到太阳落山才怏怏地回家。

    从此,叶子陷入了对红根深深的思念之中。每次吃饭的时候,她觉得她身旁坐着个人。那是红根。她仿佛给红根盛了饭,并相互挟菜。走路的时候,她会不由自主地不时回头,似乎红根还没跟上来。特别黄昏的时候,如果是收工回家,她是总要在村口多站一会儿;若是原来在家里,她总是要去村口站一站。她明知道红根不会回来,即使回来也肯定不会这么快就回来。因为还没听说反动派已被消灭掉呢。无奈,叶子就只好独自吟唱那百唱不厌的《送郎当红军》以暂时排解心中的离愁。

    ……三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为人民求解放,勇敢杀敌人。

    四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家里事儿哥放心……

    老婆婆讲到这里,并惟妙惟肖地为我演唱这么一段。她吟唱的表情专注而深情,有一种身临其境的感觉。使我眼前豁然拉开一幅非常形象生动的画面:山路上,一支红军队伍整齐地唱着战歌向前开进。路旁,一位年轻姑娘紧紧地拉着一位小伙的手,与这位即将当兵的小伙依依话别。一首古老的情歌正从说不清的地方袅袅升起,在青山绿水间环绕、缠绵……

    火坑里的火热烈地燃烧着,驱赶着山里乍暖还寒的冷气。我和老婆婆面前都摆了一杯白天刚采制的新茶。我们都不时地抿一口茶。老婆婆专心地讲,我专心地听。我突然怀疑老婆婆所讲的叶子是不是就是她自己?因为我觉得,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会叙述得如此逼直,如此传神。但当我提出这样的认定时,老婆婆很坚决地否认了。她说明明是说一个名叫叶子的姑娘呢,怎么是我呢。我是说叶子。老婆婆认真地说。我想,如果老婆婆真是说自己,她没必要隐瞒。其实,说她或说叶子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叙述的这个故事。

    红根当了红军以后,叶子等了一年没音信,又等了一年,仍然没音信。而被红军经过这里打跑的地主仍然回来当地主。这时叶子已经十八岁了,出落得更加水灵了,也已到了嫁人的年龄。筛子村有名的大地主刘扒皮早就看上叶子了,想娶叶子当三姨太。叶子怎么愿意给地主当三姨太呢!叶子恨死了这些地主老财们。叶子就是希望红根当红军打倒这些地主反动派呢。叶子死也不会嫁给地主的!叶子这一辈子只嫁红根。叶子在心里发誓说,如果红根不幸牺牲了,她就一辈子不嫁!但叶子家欠了地主很多债还不起。地主刘扒皮对叶子爹娘说:两条路由你们选,要么还债,要么给人。叶子爹娘被逼得没办法,只得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忍痛答应了。不过叶子的父母对地主刘扒皮说:对于这桩婚事,叶子是死活不同意的。但我们家欠了你的债,你要这样逼我们也没办法。不过我们先把丑话讲在前面,我们答应把叶子嫁给你,往后叶子就是你的人了。她答不答应你我们不管了,闹出个三长两短那是你的事,反正我们家欠你的债从此一笔勾销了。你敢答应的话就选个日子把叶子娶过去吧。反正一句话,只要叶子出了我家门,我们就不认账了,你自己想清楚。

    地主刘扒皮喜得屁滚尿流地离开了叶子的家。地主刘扒皮得意地想:只要把叶子娶回家,还怕她不肯就范?这世界上还没有不肯就范的女人。刘扒皮回到家后就急不可待地召来管家,吩咐管家安排人去请看日子的阴阳先生和置办嫁妆等事宜。地主刘扒皮要越快越好地将这桩婚事办了。这时节虽然是一年中最热的三伏天,但地主刘扒皮顾不得这么多了。

    地主刘扒皮以最快的速度准备就绪了婚事 应准备的一切。迎亲的那天天气仍然是出奇的好,出奇的热。地主刘扒皮家的场面热闹非凡,锣鼓喧天,喜乐不断。因为同村,比较近,再说地主刘扒皮想等天亮后多一些人来看看他迎亲的排场,所以故意将迎娶的时辰安排得迟一些。迎娶的时间好像早上八点来钟。夏天的八点钟已是白天而不是早晨了。不仅是全村人看热闹,而外村路过的人也在驻足观望。整个场面声势浩大,蔚为壮观。其实,看热闹的人并不只是想看地主刘扒皮娶亲的排场,主要还想看地主刘扒皮可能要出的洋相。因为他们都知道,叶子不仅人漂亮,性格也十分刚烈,在她不愿意的情况下强行迎娶,造成的后果可想而知。刘扒皮家的锣鼓、乐曲再次出现高潮时,迎亲的队伍出发了。一顶花轿咿咿呀呀吟唱着关于爱情的歌谣来到叶子家门前。而叶子的心是系在当红军的红根身上的呀!她怎么愿意给地主去当三姨太呢。但她必须走。因为她家欠着地主的债呢。她坐在破旧的窗前,双手拧着扎着红头绳的辫梢,彤红的红盖头再红也温暖不了叶子的心。她的心早已属于她的红根哥哟。叶子就是不肯动身。锣鼓的节奏在催,唢呐的音律在催,从不停滞的时光更在催。叶子哎,你不走也得走。叶子终于哭哭啼啼、颤颤微微地走了,她走进了咿咿呀呀吟唱的小轿里,她走进了铿锵作响的音律里……红根哥,你的叶子已是别人的人了。叶子的顺从不仅出乎所有观看的人们的预料,也出乎那些迎亲人的预料;更主要的是出乎了地主刘扒皮的预料!地主刘扒皮此时正站在自家的大门前,他戴着当时流行的博士帽,穿着当然也是当下流行的地主绅士穿的礼服,手执文明棍。他此时的心里乐开了花。他带着守株待兔般的愉悦心情等待着乘坐花轿的叶子到来。他到时要亲手将叶子扶下花轿,他要牵着叶子的手去拜堂,然后随叶子步入洞房……锣鼓声渐渐地近了,唢呐声渐渐地近了,一颤一颤的小轿终于落在了刘扒皮家的大门前。刘扒皮喜滋滋地趋步上前,他很礼节般地掀开轿帘,正准备伸手进去扶叶子下轿时,突然意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发生了——早已扔掉盖头的叶子一脚将地主刘扒皮踢翻在地,同时叶子也飞出了花轿,她站在轿旁,石破天惊地惨呼一声:红根哥——!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筛子村前的磨子潭飞去。她要投入磨子潭去。她宁死也不会嫁给地主刘扒皮的。这一辈子不能嫁给她心爱的红根哥,她就去死。这时从地上爬起来的刘扒皮气急败坏地朝惊呆在那里的人们大吼,快抓住她!抓住她!于是一路人慌忙朝叶子追去。叶子在前面没命地跑,四面八方的人朝叶子围追堵截。叶子跑不动了。叶子马上就要被追上来的人们抓住了。叶子突然停了下来。叶子静静地注视着慢慢靠近的人们,然后非常镇静地解开那件穿着的红格子上衣的扣子,决然地将上衣脱下,毫不犹豫地把它扔掉。接着,叶子又毫不犹豫地解开围在胸前的小围胸带子,一挥手将扯开的围胸抛向空中。一时间,一对非常丰满、非常活泼、非常耀眼的属于一个未出嫁的女孩最珍贵的乳房惊世骇俗地呈现在众人面前。所有追赶的人都被叶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人们惊呆在那对横空出世、举世无双的乳房面前。那对饱满得令人心颤的乳房呀,那对美得令人炫目的乳房!那对洗了十八年,抹了十八年,小心翼翼地围护了十八年,只打算献给自己惟一喜欢的男人、一辈子只打算让这个世界上惟一喜欢的男人观赏、抚摸、吮吸的乳房呀,今天却被迫暴露给了这伙与己无关的人,露给了这块与己无关的天地,露给了这段与己无关的时光……这本是要当作一件十分珍贵的礼物在某一刻毫无保留在献给你的呀,我的红根哥!如果你在远方知道了今天的情景,红根哥,你会原谅爱你的叶子吗?!

    地主刘扒皮远远地看清了这一切。他做梦也没料到叶子会来这么一手。他沮丧地朝那些不知所措的人群无可奈何地挥挥手。那时候,男人最忌讳女人这方面的事情……

    因为世俗的原因,刘扒皮最终不得不放弃了叶子。

    老婆婆每天晚上只适可而止地给我讲述那么一小节故事。老婆婆很精明,她十分清楚悬念给人的听觉效果。

    第二天,我和老婆婆一早就起了床。我们吃罢饭后又一起进山去。老婆婆不仅精明而且很精神。八十多岁的人了,腿脚依然很利索;而且很干净。尽管她的头发已经斑白,但她总是每天早上要一丝不苟地认真梳一遍,然后很规范地将头发盘成一个巴巴髻悬在脑后。她穿着一身蓝士林布衣服,穿着已发白但却很干净的解放鞋,背着背篓,背篓里放着一把镰刀,然后拄着一根干竹棍,我们一起进山去。那时已近“清明”,遍山遍野绿得人总想唱几句歌谣。路坎上偶尔出现一株开得十分灿烂的桃花,将山野里的春意渲染到了极致。踏着一路春意,踩着一路蛙鸣,我们来到了一个小山弯里。山弯里有一个似涧非涧的去处,叮咚的山泉清亮可人,在一平坦处,我和老婆婆惬意地采摘厥菜。累了,我就在山涧旁坐下来,脱下鞋,赤脚伸进还有些凉意的山泉里。这时,老婆婆则寻找另一种长在涧旁的野菜——鸭脚板。老婆婆采了几棵后就来到我的身边蹲下,一边洗那几棵鸭脚板野菜,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讲述:当年红军困难的时候最喜欢吃的就是这种鸭脚板……我知道,这里曾是红军根据地。老婆婆对红军的情况肯定是熟悉的。

    又一个温馨的山村之夜。有温柔的月光从窗口探进头来;那是月亮对我们的问候。我和老婆婆依旧坐在窗内的火坑旁,一杯新茶,半坑薪火;老婆婆接下来的故事因为有了茶与火的陪伴、有了月亮的问候而更加生动。

    岁月像一挂窗帘,随手一拉就拉开了二十年时光。这时已是一九五几年的日子了。叶子也从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步入了中年。自从上次的变故后,人们都知道叶子想红根想疯了。也知道叶子的心只属于红根一个人。所以一段时间也没人再去招惹这位“疯”女人。解放那年,有人见她可怜(或者说是可敬),分地主刘扒皮的财产时,竟特意将刘扒皮家装谷的一间大木仓分给她住。那时叶子的父母亲早已去世,只剩叶子一个人。于是叶子就在这间木仓里住了下来。往后,叶子就随着众人每天挣工分过日子。直到这时,仍然没有红根的消息。红根到底是在战争中牺牲了,抑或是在哪里落户了?没人知道。但不管是牺牲了还是在哪里落户了,可以肯定这辈子红根再也不会回筛子村来了。啊,红根哥,你到底在哪里?你知道叶子还在自始至终地想你吗?你知道叶子还在自始至终地爱你吗?你的叶子苦等苦熬地盼了你二十多年哟,她的眼角盼出了鱼尾纹,她的青丝盼出了白发,她的心头盼出了老茧呀红根哥!

    村子里的好心人都劝叶子,红根肯定牺牲了,不然的话解放这么些年了,他怎么就不回来看你呢。如果他活着的话,就是不来看你,也应该有消息呀。叶子你等了他二十多年呀,你对得住他了呢。叶子你嫁人算了,一个女人撑到这么大岁数不容易呀;其实村子里许多男人都想娶你呢。是的,村子里确确实实有许多没结婚的男人喜欢叶子。但叶子没有看中他们当中的任何一个。村子里许多已婚男人或无赖也想占叶子便宜,就连农会主席朱老大也一直打叶子主意,多次软硬兼施地想占有叶子但都没有得逞。叶子这辈子只爱红根。叶子坚信她的红根哥肯定还活着,说不定哪天红根哥就突然回到了筛子村;回到了她叶子的跟前。叶子想念红根的时候就唱一唱或者在心里默默地哼一哼那首歌:

    一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打土豪,分田地,农民要翻身!

    二送那个情哥,去呀么当红军,妹在家中哥放心,妹妹永远是哥的人……

    叶子在星星出来的傍晚唱,在晨曦呈现的早上唱,在劳动累了的地头唱,在孤独无助的泪眼中唱。唱呀唱,唱瘦了青山,唱浅了河流,唱老了岁月呀红根哥!也许是叶子的歌声感动了天地,红根哥真的回来了。红根哥是被叶子的歌声召唤回来的,红根哥是被叶子的歌声牵引回来的,红根哥是被叶子那杜鹃泣血般的相思吸引回来的呀红根哥!二十多年了,你终于看你的叶子来了。

    那是一个雷雨交加的春夜。大概是大半夜时分了吧,叶子正躺在床上想念她的红根哥。突然,屋后窗口边,一个声音急切地叫唤:叶子,快开门,我是红根!我回来看你来了……叶子听到叫唤声,浑身一个激楞,翻转身就在床上挺了起来。是的,是红根哥。这种声音只属于她的红根哥。二十多年了,只有她红根哥的声音才能够如此震撼她的心灵。红根哥,这些年你在哪里?怎么到现在才来看你的叶子呀!红根哥,你肯定被雨淋湿了吧,你肯定受冻了吧,你肯定走了很远的路饿坏了吧……红根哥,你别急,叶子给你开门来了。叶子本想跳下床跑步去开门的,但她一下床一下瘫软在床下。叶子实在走不动呀,红根哥。二十多年了呀红根哥!叶子喃喃地呼唤着红根哥的名字,突然禁不住嚎啕大哭。

    叶子,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红根在窗外愧疚地说。

    叶子的哭声更加天崩地裂。

    此时,外面的雷雨声也天崩地裂。叶子的哭声与雷雨声纠缠在一起,以致一时间让人分不清哪是哭声哪是雷雨声。

    叶子,快开门。外面很冷……

    叶子终于站起身,踉踉跄跄地扑向窗口。她颤微微地从窗口伸出手,她要先摸一摸她的红根哥。红根哥在窗外一把抓紧她的手……就在这时,一道闪电将窗口照得雪亮,叶子突然惊叫一声,猛地想抽回手,但手却被窗外那人紧紧捉住。

    原来窗外并不是她的红根哥,而是农会主席朱老大。朱老大原来和红根一起在地主刘扒皮家当长工,解放后当了筛子村的农会主席。朱老大一心想占有叶子,尽管多次未能得手,而且受到了叶子的严辞怒骂,但他仍不死心。为了得到叶子,朱老大竟然不知何时偷偷地学会了红根的腔调,想以此来赚开叶子的门。

    叶子愤怒地喊,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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