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山水（62首）






雪，凉凉的味道


需要结束的，并没有不舍。需要留下的，水已洗干净。
泥土那样，我也敞开自己，想去年，雪，凉凉的味道。
想前年春节，儿子随拍的雪地上的一片树林，像极安静、灰白
民间遗落的一幅画，那些树，有点歪但还在独自生长，──它们
那么静地站在雪地，甚至寂静的村庄也忘记它们的存在。
想此刻雪紧密起来，一滴滴雪水从头顶流进了我光裸的心。
我的心静静起伏着，那些积尘一点点被洗掉，心里的那些树枝
黑或灰，干净清晰。心里的路，依然分岔。我知道通向哪里。
雪，越来越大。那么多人和我一样，也都随意地走着，他们不打伞
不躲避，隔会儿就用指尖拂头发上的，天上来的雪

2012.3，2013.7


谢幕者


出场的赞词
还在撰写

疯狂的指挥
一声不吭

2012. 4.


纬度


思想被装上船运走
翻开的波浪
多仁慈

活下来的箱子
证明着幸存者惯有的不屑
和厌倦

这又过了多久
打开来
依然有一个国家阴暗的眼底

失踪的影像
在每个醒来的早晨
交叠和映照

穿透时间的一股寒气
让一些年轻的向日葵
突然耷拉

一只北极熊会缓缓地
看它们一眼：要习惯
白雪的纬度

2012.3—2013.5


脸被一条一条撕


又一次，我枯坐春日的窗后
像砖石吃掉幽深的一眼浅井。
人间拥挤。
云的虚给天空太多的疼。
昨夜两个愤怒的影子，还在熟睡。
昨夜四散的人，又散入事物的枝条。
昨夜，星星很左，政治像一块抹布
擦完厨房，擦茶几，擦完床，又擦玻璃。
上午在常青园，死亡让树已绿了些
有几个人在烧纸，磕头。苜蓿
在塑料袋里。路口，几个人等车
遇上好心人便生出愧意
下决心要把一块鸡血石共同赞美
喝浆水，吃炒面片。
哦，从沟里传来一只青蛙兴奋的叫声。
春生虫，蠢蠢地动。
更多的花朵，茫然地朝向人群
更多的人群，朝向茫然。
这几日，大吏和小吏耍着权力的花枪
枪枪惊艳，湖水不及闪身
就献出明亮的肚皮，享受蜻蜓
的强奸。一张脸在哭
它要让自己很牛叉，能解开
经验、道德、爱和恶打的结
它要用思想来纠正现实。
从这张脸又飞出一张脸
很抑郁，很抑郁，它被静静地撕着
脸被一条一条撕
脸像一张写满了字但没有用的纸。
更远些，村庄在午睡
它的头顶坐着一个浑身长满枯草的神
那个在回忆的神，那个轻轻地落在
蓄水池方形的骨头，等水唤醒的神

2012.4


夏日


都把自己减得少一点
推动着美成熟，尤其早晨
疲倦的鸟鸣中，世界裸着
我们都不想起来
黄昏来临之前就开始
一次次去冲凉

或者夜很深了，有人渠水里玩
这无论多么遥远，都能听见水
在上游和下游的私语。而幼兽
藏在时间的密道中不肯长大
又仿佛一旦变得遥远，就画出
准确的位置：在那儿，永未离开

2012.4



追根


这么说它遇见了你，但不知寄居还是归宿？
感激，疑问，抑或愤怒，它触动了你说明
它活了过来。经过这么多年
它在你身上活了过来：美的，丑的，自然的，变异的
都活了过来。不错，它不是根。它是一截躯体：
心长满了疙瘩，起初像蘑菇
后来就变得像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毒瘤。
从腰部开始，越长越多
心脏位置特别多，像是心不停地膨胀
越来越接近根的样子
应该埋在土里，那些令人恶心和惊恐的东西
但它们就那么在心上疯长。
不堪其痛苦的喊叫，也为了阻止这生长
我先砍了它的四肢，还是不行，那些疙瘩还是
不停地长出来，而且变成了黑的，直到我
砍掉了它的头。看起来它像一个花瓶，这激发了我的灵感：
去其皮，把它从脖子那儿往下掏，掏出许多硬梆梆的
骨头一样的东西，也掏出许多肉乎乎的腐殖物

它空了。我插一束干支梅。

不错，那是五月初，我归乡，被它吸引
便把它装在一个蛇皮袋里带走了。它坐过汽车
也坐过火车。有人说它看起来那么不舒服。
也有人夸赞它像一件艺术品。可能吧
我的晦气也是它带来的。可能它没有死
从来就没有死。但我顾不上。我把它放在角落里
就去忙自己的事。我的脚不听使唤地
奔波着，我的头塞满了杂草
我的四肢勤奋地要让自己像一个人
我的腰疼着，我的心似乎一天天在变大
以为能装得下世界。那天，我把它放在窗台
插了一大把干花。仿佛吸收了足够的阳光
花那么干燥，那么美。它突然开口：来了？
仿佛它是屋子的主人，仿佛我是它熟得不能再熟的朋友

我打量着它，它冲我笑

2012.4/2013.2


那朵干净的云


春寒冷冷地看，似乎我还沉在致幻剂的温暖。
黑下来前天空依旧蓝着，而中午停在山头的
那朵干净的云
已然不见

“一颗星将代替它。”病入膏肓的追赶者
在路上，风抛下大把大把的蒺藜
从中年的脚上，我一边拔刺，一边远望

远处：鸟儿拍拍翅膀，药粉冰凉地铺在白纸上。

2012.4，2014.5


在城里


还有羊。驴也会偷偷跑出来叫两声。
他守着一朵云
据说一匹马跑到那里面去了

都给他送来一根绳子
说马会藏在一场雨中奔来
他的头低垂，又抬起

他有一张马脸吗
在城里
见过闪电，见过河水，见过速度
他从来没见过一匹马

2012.4


我也吃暗中的星星


花椒芽有刺。香椿微苦。
白云来到晚餐。
白米粥，馒头，双黄蛋般惊喜的日子。
哦，我们吃，窗外的雨水。

我也吃暗中的星星，和纪念
单单四月死亡特别多
远的，近的，那么清晰

单单在今天，两个我不认识
但听说过的女人，死于
写诗，天气，或病。
单单晚饭后，妻子要领着儿子
去看那个独自活着的老人
她的老伴一个月前也死了

2012.4


四年后再游五泉山


那棵青绿的杨树不见了
敲扬琴的，换了一个戴眼镜的
海盗船还没有翻过虚设的波浪
唱秦腔的，我看出来了
她正把一扇门关上

2012.4

山中


槐忆幼事，可吃的芽。
儿子跑过我身旁，像另一棵树
去吃，去玩，去幻想。
由此再往南，我曾去过
那么多人买土鸡蛋的小屋
在它的东面，有树葬
我以为是将人埋在一棵树里。
松树上有新针，柔软，亮
柏树宛若雨水洗过。榆钱却
等不及我来就老了。
桃树和杏树，悄悄谈着未来
松鼠侧耳。
山中，还有其它植物，像杨树和
小绿叶静静爬在白肌肤上的枸杞
在学习风俗。
据说夜里，门都会像白天那么关着
三两盏灯火
各自琢磨

2012.4


人间山水


雨落在老家的旧屋顶。落在小区的红墙上。
我和亲人们，一个个小黑点，稼穑，生死，讲古今

雨细细化着云
中间隔山，隔水，隔着洇开的一大片荒芜

2012.4，2014.5


又一次雨过天晴


威严的雷声之后
你将肉赶进光明的树林
你把骨头赶进幻觉

你掏出心放在冰箱

威严的雷声之后
朝霞升起
你给自己做条红裙子

2012.5


忐忑


一只猴子蹦出表演者的身体
说他的心像火炉

这是正午
太阳把观众摁在一个坑里

扭动烧红的屁股
它开始唱歌

它的嗓音
像根捅条

2012.5


无题


雨落在十字路口，和之前的树叶。
我经过泥泞，鞋底甩不掉的记忆。
云在天上看着这一切
又开始哭：它带来的，它无力带走

2012.5


吾心


细木刺。许多。意外裂断那种。
竖着。

2012.5，2013.7


无题


最后一朵浮云
离开了
风，轻轻掩上山门──

山真的就
满满地空了

2012.6


北方绿


空旷长成丰腴的怀抱
雨水洗过的早晨
我也享用

咬着骨头
大风后的小风
有细密的牙

地面冒出影子
高过了灌木丛
我看看，又睡了

看看，我又睡了吗
寂静像一张床
床下小虫呼吸

2012.6，2013.6


此时，何时


漫山遍野乱跑的
在梦中也不是你

在梦中，在山里
你踉跄着人间的步态

确实有个山洞
但没有神仙和老道

岩石确实
盖着梦绿的被子在睡

2012.6


摊点，其上有树


雨刚刚收住，买早餐的人们踩起泥泞。
走过去的那人，带走了他湿漉漉的头。
尤其若是外地人，除了灰塌塌的树叶
他经过时，心生出几只虫子

2012.6


还是


垃圾还是回水湾打转
麻鸭还是改变不了河的方向
雨还是从云朵下到人间
草木生长还是自下而上

2012.6，2013.7


鸡毛


远处地震。朝鲜饿殍
明天又是别的消息

像一个老人
我习惯了一边听收音机
一边穿过树林

云在头顶上过
枪，有减弱的回声

偶尔，收音机里飞出鸡毛
树林会特别寂静
要下雨了，我想

蘑菇像童话
却是巫婆种

有一次，当我把这种预感
刚对着一棵树说出来
雨就落了下来

一只落汤鸡
在树林
是多么无辜，孤独

2012.6


雨


雨把山挖出来。过不了多久，它又会丢掉。
有时一个晚上会丢很多东西。
我以为山在那儿，但找不到上山的路。

初夏，雨会来得勤点，把山挖出来洗干净

在梦中，它也把我的脸洗干净
我不再那么激烈，发誓不再喝那么多的酒

在山上亮出刀子或草，我和朋友们比干净，比充盈

2012.6


无题


四月下，太阳热但不毒
杏子有鹌鹑蛋那么大。
核桃树仍然有许多透亮的叶子。
我，你，儿子
我们在山路上追逐。

一家人已很久没有
这样毛茸茸的欢愉

2012.7


无题


父母在某处。妻儿去梦想。
那个亡去的人，也没有要求我什么。
独自在家，“今天的雨，昨天透支”
这想法也只持续一会。
渴，倒杯凉开水。
浅浅地活着，也好。

2012.7


鸽子


鸽子从夏天，也从地狱飞出。
我怀揣空无，寻找羽毛和艳遇。
石头钥匙疯狂又从容

我们擦肩，污水喷涌到同一条河里
恍然雨天一个小酒馆
无言泡透了

2012.8，2014.5


雨来喝酒，像老朋友


午后房间，雨的脸一闪一闪。
切成条的猪耳朵，再细点就成了明亮的雨丝。
花生泡在醋里，柔柔、脆脆的，暗红的眼。

停一会，说一会，仿佛一点一点
我们把自己泡进黑暗的酒缸里

2012.9，2014.5


喂


雨点打在记忆那只头羊——
来不及转身：一群羊密集地应和鞭子，和我

脏水顺着毛发滴在二十多年后的街道
发黄的羊毛贴在时间的肋骨

一个影子返回身体，羊群默默回到羊圈

2012.9，2013.7


无题


公园里我们相遇，互不相识。
像梨树上的果子，去年的，今年的。

河边，我们把影子浸在水里。

2012.9


无题


太阳照着你，也照着我。
春天，你会像植物一样再次生长，而我像水泥。
被超载卡车压裂的水泥，渴望和别的水泥一样坚硬，平整。
时间泛着光，你和我说同一句话，对着虚无。

2012.9，2014.5



深秋山中


树林。石板路。越铺越厚的松针
接受了这凉丝丝的馈赠

露水在暗中渐渐消失
野蒿折断的浓香里，一群醉飞虫
辨认着记忆的草药

小青蛙依然蹦跳到路边，一点不怕！
几棵高树看着远处
一丛发白的刺看着脚尖，看着心

2012.9，2014.5


山中读书


爬到半山腰，他们去玩，我喝茶，读书。
一节一节地读，或在某个句子
停留很久。

往往如此：他们，过一会儿就回来
说几句。我胡乱应答着
将书高高举过头顶，伸懒腰，瞥一眼那些
上山或下山的人。

会被那直或斜的阳光，会被那些新叶或旧花
分了神。我会

看片刻书
看会儿树顶的天空，远处的天空，几朵白云

2012.9


很久没有去看看了


河，静静在风中
就像家在那儿
牛羊会来喝水
星星会来洗脸

2012.9，2014.5


一张脸


蚂蚁横跑过额头
蚂蚁竖着跑

斜斜地
两只蚂蚁快速在脸上
画了个叉
两个叉
三个叉

没有规律
但总有蚂蚁
静，或跑
在脸上

空隙像苍白的闪电
掰着脑袋

2012. 9，2013.7


无题


汗出透了，你还是汉人。
汗不敢出，你才是汉人。

发馊，冰凉，我瘦瘦的影子，喊口号，过马路

我的内心
胖灯笼
走夜道

2012.9



橱窗


两个老人弯腰看
晨光展开的报纸

“为他们一生默哀”
这话表明
我心藏大恶

不，是另一个早晨
橱窗里空荡荡地
我不能确定是否有人刚刚走过
荒芜的夜晚

2012.9，2013.7


无题


阳光细密地打在屋顶
山坡上
核桃代替了山楂和苹果

一小片白菜、萝卜、芫荽的小院
也种着茼蒿和油麦菜
有人九十岁，有人十岁

一个个来提醒，影子商量好了
她忽然记起你的名字，但不说
像是风吹开了门，猫跳上了墙

2012.10


无题


心伸出的路
收进了夜色
鸟儿在睡

有一句，没一句
我们说话

忽然一个人哭了起来

院子静得
剩一堆柴

2012.10


鸟飞绝


霜即将从泥土里前来
我醒来了

在旷野
在深山
在一片树林
那棵最老的树的头顶
在柔软下来的
草的心里

夜空像朋友
早早地等着

2012.10


雨落下时


雨落下时，忽想起几个和我一样对待汉语的人
此刻磨着镰刀，或斧头
即便是酒具里的小刀
也传来辽阔的寒意，和词语清晰的起伏声

喝酒，割草，或砍掉旁枝前，秋风先吹黄了

雨继续落，有人开始把一条多年的毛毯
覆在膝上，有人开始读书，有人
抚摸着旧事物粗粗的脉络
有人想起午饭，需要摘把自留地的青菜

而窗外
云是雨云，山是青山

2012.10，2013.7


此刻，雨水变成了什么


雨水变成了什么？此刻，鸟出觅食，狗卧自己的幻觉。
远处的山刚穿上换洗的衣服，就被山下的苍茫裹住了。
还有一些虫子在风中耐心晾着小小的翅膀。
还有一些澄澈的眼睛，在灌木丛，在落叶下，在凝望。

雨水变成了什么？如果它渗入一个人的骨头
而那个人，正吃着云朵

2012.10


抿紧


你的母亲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月饼
又掏出一块。一点包装也没有。
你的母亲将它们塞到我母亲怀里
她们一边推让，一边说些什么

此刻我记起了你抿紧的
你被土埋掉的嘴唇

那天在渠埂碰到你的母亲
她扛一把铁锨。你一定看见的
我和她走到了高房，我朝西，她向南
这中间，我没有说你的坏，也没有说你的好
我没有让她知道我记得你，我曾写过
你抿紧的嘴唇

你一定听见的，当我对我母亲说起这事
她说：是个苦人，也殁了个儿子，也信了主

“可她两次失去了丈夫。她也两次
失去了我。”你突然喊，仿佛小时候
生气的样子

2012.10


秋风起


秋风起，白露忙
霜降之前
挖的挖，种的种

秋风起，木叶黄
霜降之晨
露的露，藏的藏

秋风起，野茫茫
霜降之后
长的长，亡的亡

2012.10




标准的黄昏


这是标准的黄昏：多尘雾，冷。
像一个人的身体里积聚的阴郁。

我知道这对骨头伤害有多大
但仍旧喝了口冷酒，仿佛

母亲往炉膛里塞把麦草，那软软的火焰
好长时间也不能烧开一锅水。

尘雾外的山峦、北方，那虚妄的轮廓来安慰我
而母亲，望着门口一棵，叶子即将落光的槐树

2012.10


晚餐


茄子炒青椒。鲳鱼剩下半条。
南瓜粥
中午就熬好了

色泽，软硬，生活的一点趣味

显然，有些东西从我的心里走了出去
它们带着自身的暗，与亮

有什么办法呢，死得承受
生亦不可不面对

2012.10


一棵。或更多


你们为什么要搬过我的肩膀
当山是山，水是水，你们为什么不让我
做一棵树

一棵长到半空就无路可走
也无可挽回的树

你们离开了为什么要回来，要摇晃着
我身边大片的树林

我不再哭，可是作为一棵树
我依然无路可走，除了朝天空伸着脖子

“试试，再试试，把腰弯得再低点，就可以
够着大地
就可以向大地深处长”

你们还拿来了一把童话的斧子，边说边
砍我的骨头

你们说飞溅的骨头会抽出更多的枝条来
会有更多的路向着阳光生长

我就在一棵又一棵的树里面，一圈一圈奔跑
在每一棵树里我向着天空奔跑

长到半空它们就无路可走
也无可挽回

2012.10


榆树


这么叫着，没见过的人
只判断是一种树，几棵
还是一棵，长在哪儿
长得咋样，都不存在

这么叫着，叫着
它像是我活了几十年
依然记得的一个人

它没有和我说过话
我看到的也只是它一直站着
年轻，变老，直，或斜

谈不上喜欢，也不讨厌
但我记得

它一言不发，甚至
我这么叫着，叫着
也不能断定它听见了没有
也不能断定即使它听见了
但答应了没有

它一言不发，但有许多
小小的，会魔法的耳朵

2012.10


磨啊，别停


一个人停下来，因为另一个人
去干别的事
她说她很快回来

一天，十天，一个月，半年
她在照看一个据说要死的人
她在干比死  更重要的事

这个人等不住了
独自开始慢慢推磨

从早晨到黄昏
他们都发现
一年，还是转那么多圈

这发现让他们又注意到了
青变黄，空旷变茂密

喜悦像只飞过头顶的斑鸠
替他们喊：磨啊，别停

满院子的青菜
满院子的寂静

2012.10


雨天


结实的房子里，雨还是缠着我。
它什么都不说，但呼出的气息
打湿冰冷的抹布。
对着喊叫的气球，它静静伸出一根刺。

2012.10，2013.7


记事


盖房，父亲去借，她就把他的男人借了半个月。
后来她男人死了，种麦，打场，她一家一家跟着。
“谁愿一个女人帮工”，为这话母亲不依不饶
父亲头一次没再说什么，他还让母亲把一碗肉给她端去。

2012.10


或许杀两个人


或许杀两个人你才会被赞颂。但这或许
正中圈套：藏黑暗那么久，他就是在琢磨
如何让痛苦紧紧缠住你

好了，你现在正向南走，左边是迎接大人物的一排排鲜花
右边是一堵墙，墙后面是厕所

走错方向的感觉，梦一样再次来临
你突然站住

2012.11


霜期


草根没有蟋蟀尸体。更小虫子的，也没有。
晨雾搅拌着，阳光从果园的锅里打捞美味。
你看，那石灰的梨子，还挂在树上

2012.11

记事


晨七点半，月亮还挂在南偏西约70°。
晨八点，我穿过春园、夏园，经过秋园时
两个中风的人互致敬礼，一个左手，一个右手。
八点一刻，黄河桥中段，我边走边扭脖向东
让冰凉的天光照在脸上
麻鸭有六只，这次不在河洲的顶端，在右侧
这次没有眼睛帮助我去辨认
麻鸭的神情。九点到十点五十，工作。
十点五十四，上网，看到他的死讯
也是一个写诗的，在秋风吹开办公室的门时
走了
长方形的心空空地，像有人刚刚从走廊跑过

2012.11.2

虚拟空间


他在母亲离去的寂静中。
隔着这屏幕，隔着这秋天的大河
他要下一场雪。

2012.11




荒芜


在低处
在黄昏的垂怜下
灰暗，寂静

这又老了一岁的村庄

一些人已死
一些人寸步难行
行善，作恶
来来，去去

春草明年绿

2012.11/2015.9


今日无酒，但适合记事


大风，沙尘，降温，这异象分野昨晚：
雪，和雪带来的黑。
今日，雪在松树枝，草坪，车顶，有点脏。
街道冻住了，人走在上面像是铁走在上面
响个不停。哦，今日，今日无酒，但适合
记事：去年此时，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刚开了头，一片阴影始料未及
成了一部长篇的主角；那个躺在医院的人
签了字，接过自己给自己的
判决书；而这一动作
后来又重复一次，在另一时间，在另一个人。
我记得，我们的出场，带着鲜花和水果。
去年此时，我开始演出自己的角色
装傻，妥协，在妄想中翻过了积雪的时间
和山峦，在美酒中暂享了山窝里的阳光和寂静。
哦，今年，从寒风仍旧吹动的一个早晨开始
我加快了变成一条鱼的速度：步步惊心
步步有人将荆棘放进我的身体。扭动中
我看见真纯无辜但又高深莫测的一张张脸
在春风里荡漾，在空调下保持幸福的表情。
他们是写小说的人。他们决定着人物的命运。
他们决定着结局。
这中间，他们有过高潮，有过喜悦，而我没有。
我身体里塞满了他们从法则的山坡扯下来的刺。
这中间，像所有的主角那样，我几乎改变了故事的
方向，因为我改变了我。我变得气势汹汹。
我变得颓唐，坚硬，像一个知道自己死期的人。
这中间，小说一节节发表
读者议论纷纷，并参与了故事的进程。
这中间，加入和离开，如同生死。
这中间，我变成了鱼，有人变成了岸和水。
我们等待着喝彩，我们等待着钩子。
我们都等待秋后算账。
现在已是秋后，一场雪，在最后两页下了起来。
现在，恍然，明亮，世界如雪，雪，雪*……

2012.11

注：王家新的《尤金，雪》最后一句是“然后是雪，雪，雪” 。无意间借用了其句式和节奏。


药片


暖气管里的水声。小孩的未来。
街上，不及落下的槐树叶
冻在了枝上。
另一个问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麻鸭今日是否
瑟缩着身子，是否躲在被雪压住的
芦苇丛
像我躲在屋顶的雪下面
把喝茶，和灵魂混为一谈
把雪在锅里炒
这黑的锅，冷的锅，干净的锅……
这软的，硬的
我试着一把吞下去
药片始终在争执由谁
控制喉咙的幻觉

2012.11，2013.7


兰州雪


乱头枯藤，表达着冬天。
山高于心，亦低于雪。
风顺河在吹，岸躺在风里。

这样的夜晚，除了酒，谈什么旧事？
且灭千帐灯
炖鲤鱼

这样的夜晚
雪铺了宣纸
化块青冰
去晕染那
怀孕的
云朵

2012.11



北方，生活欠我们银子，但不欠细节
──读马西园先生画作兼致其子马正雄


之一

山是常见的山，像常见的中年、老年。
树是常见的榆，槐，柳，杨，也有桃树、柿树。
低矮的是灌木，荆棘，枸杞，冰草年复一年。
时间是北方上午九点到十点，或下午四点到五点。
空气有点潮，冷，土路上间或铺有，干净的石头。
落叶从远处来，或正如那
漂在记忆之河的羊皮筏子

我从桥上过，进山，或出山。

之二

还是那些树，和现实一样高，一样倾斜，直，弯曲。
它们有的抱成团，有的各自立在山坡。
风吹过，它们动了一下，又恢复原貌。
总有去年未落尽的叶子，一片，两片，三片
总有一些事，如藏在风中的日子，悬在那儿

之三

兰山蒸腾出青烟，不在雨后，是什么时候？
兰山，有一双眼睛，和一间草屋
看寺是寺，树也是寺

波澜起止于月亮的清辉
如同把牛羊宰了，你用自己来安慰信仰

雾青如水，静静洗着荒山，和过往的
人与事：答应了纸笔，必献出苍润云烟

之四

北方，雨水欠我们浓绿，但不欠辽阔。
北方，生活欠我们银子，但不欠细节。
于是，河流以另一种形式做了补偿：
山之胸间
总有奔腾之水汽
草庐之赭黄屋顶
艺术暗合人世的布局

这草庐，像块玉，简单，温暖
像一颗心，平衡着身体和倾斜的草木

之五

不，木头房子搭建得明亮了些
像一段自足的生活
像一种透明的理想

我看得出，山多了岩石
房子周围的树也修长了

我看得出，山与山之间的峡谷
更长，更深
许多只船，穿行其中

我想起另一条路，似乎一直藏在心中
似乎不停地更改
用墨色，线条，和生活，

之六

路走南北，也走东西。
就像此刻，深秋一次排开
山，树，房子，和乱糟糟的人家。
这些似乎在瞬间
已然改变：多年后明白
奔跑中的风早就吹红吹黑了影子。
但即便是萧疏
和葱茏同样具有
不可更改的法则

自然，像一棵树，也像杂乱的荆棘。
自然，在冬天是雪，是雪下面的路。

之七

减掉树，只剩山。
剪掉叶，只剩枝。
减掉人，只剩桥。
你看，这依旧是你的一方山水
这还是你过的，我们想过的生活

大朵大朵的
甚至你种下的墨菊
也在做着减法

之八

河流是条若有若无的线
上面蹲着几只鸟

墨兰竹菊……
一律把灵魂的墨汁洇开
这无水的水灰
这不离不弃的形与影

你是其中的一只
和另一只挨那么近
却像伸出的右手
推开了另外的空间

传统是那条线
没有说出的天空
风印闲刻尖嘴鸟

墨汁洇开了，你不用水
墨汁焦渴了，你不用水
水在你每日凌晨两点爬起的影子中

之九

到头来笔底春秋，连那焦墨也是清澈的。
到头来，淡墨洇绿，浅蓝成为一种品质。
到头来，谁都不忘
米颠撸袖，吴带当风，定要做实那份家业

定要端出一桌自家的美味
让我们品尝

2012.11/2013.2


热情


领诵的女声高出晨练的人群半截
一个老男人的身体，也高半截

飘忽，结实，像烟囱，趣味化的节奏
他们围着一棵树转圈，越看越像放风的犯人
那棵树越看越像他们的神器

2012.11，2013.7


苹果


日子像放久的一个苹果
我喜欢它散发的香味
我不喜欢吃

这熟透的，发面的，失去水分的
日子
它没有错

错在
我吃了苹果
又说不喜欢

2012.12


雪霁


明亮和明亮
在争夺眼睛

明亮和明亮相遇
你拥有了
无尽的黑暗

我曾劝过你
我为曾劝过你而窃喜

我为自己能在夜空下仰望而喜不自禁
但那些星星没有一颗是我的
我不懂黑暗

2012.12



鸟鸣涧，或读杨立强画


1
轰鸣的水渐渐安静下来
但仍然紧贴着石头流淌

云刚刚离去
一座房子在均匀地呼吸

人间之水天上来
我能看见青灰的麻点
石头皮

2
镜子碎了的那天
唯有你知
那些碎玻璃
在山间反射出斑斓的色彩
也划伤流水的手指

站在院子里
当你悄悄定下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梅花突然盛开①

油菜花说开也就开了
还有山
把自己绿绿地梳洗了一番

3
我怎么突然就想起了大学时那个嘟着嘴
教我们发音的老先生
孩子一样，他醉心于古老的汉字之光
你醉心黄白绿蓝紫灰这些不同的色彩
如何从山水长出来
白云生处
有人家
你醉心于人间的一份明亮

4
耕牛。浣衣女。背篓。
它们在山中
但周围是空旷的

一直有一座木桥隐在树木的背后。
一直有一条路小河一样
通向山外

一座。两座。或三座
在山腰或山顶
总有房子倾听着风雨声
树木的歌声和晴空中的鸟鸣

黑黑的屋顶，白白的墙
房子总是这么
原汁原味

5
掉光叶子的树周围
都是雪
有那么多的影子
需要掩埋

来吧，在房子里，我们喝茶、聊天
山谷、峁梁、树木、小水电站
埋在山里的铜和铅、金和银
都交给一场大雪

让大雪使劲埋吧
埋得越多、越深
春天生长得越热烈

这在天空的宣纸上出现的太阳
和其他事物
也是生长出来的

6
梅骨朵
耳骨朵

梅骨朵
水骨朵

梅骨朵
墨骨朵

梅骨朵
血骨朵

梅骨朵
山骨朵

梅骨朵
人骨朵

梅骨朵
云骨朵

梅骨朵
鸟骨朵

7
春天青绿秋天也青绿的杨树
有一树的银子
哗啦啦
哗啦啦

夏天的青藤冬天的枯藤
垂下悬崖
老米罗②
老米罗

杏花
也很肥

8
白的水浸润出蓝的山
黄的油菜花上
飞满了蜜蜂

我经过一片毛茸茸的核桃树
过桥
进山
松树、柏树间
流水汩汩
给我引路
2014.3


注：①张枣《镜中》有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了下来”。 
②米罗，西班牙画家，其一些蝌蚪般、线条一样的画尤其具有明亮的、儿童般的超现实主义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