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衣
蓑衣,让我想起很多词
比如:古老,原始,粗犷,文明
我想,起初只是遮羞
或者用来抵御寒冷
阿爹从棕榈树上剥下老棕
将祖传手艺铺在泥土上
将零碎棕毛铺成飞翔的翅膀
搓成的棕绳,就像根根胫骨或者血脉
组成一只有血有骨头的鹰
春天,阿爹走在地间田埂
披着蓑衣,淋着熟透的春雨
听着苗苗吧嗒吧嗒吮吸
看着看着,阿爹变成一只鹰
飞向我眼睛里一块湿地
我在一个旅游地遇见蓑衣
它收藏了几千年风雨
我想穿一件回去,走走地间田埂
捕捉花香,听听鸟鸣
像阿爹一样走成一只鹰
★斗篷
斗篷是竹子的第二次生命
不仅能遮太阳,还能挡雨
族谱里找到会编制斗篷的篾匠
他只是将棕毛夹在竹篾里
戴着斗篷的祖先毫不惧怕风雨
我想起一座山
斗篷挂在山顶
那年,贺胡子的兵顶着风雨
顶着敌人的凶残,斗篷散落一地
鲜血裹满雨水,流成小溪
敌人没有探听到一粒包谷的底细
后来呀,斗篷与山组成坚硬的词语——
斗篷山
★柴杩儿
柴码儿。套在土家寨后生嘎脊背上的马鞍
能将一些重量驮很远
比如:能长出炊烟的柴火
能养壮五谷杂粮的牛粪
姑娘嘎要开花,靠在流汗的双肩
弯着腰,向土灶添满柴火
寨子里升起袅娜的炊烟
与小桥,流水,吊脚楼
组合成幸福画卷
土家寨后生嘎个个善用柴码儿
比如我阿爹,是一个也是无数个
我常常看见,踩着青石板的阿爹
柴码儿下弯腰的阿爹
月光下驮着星星的阿爹
田间地头喘着粗气的阿爹
如今,柴码儿长满老茧
多像年岁已高的阿爹
青石板那头,连着筋脉突兀的春天
★扯盘儿
从黑色泥土里捧起肥沃
就像捧着春姑娘
款款走进田野
阿爹有土家儿郎的显著特征
经常将苦涩和劳累
摁进柔软的泥土
堵住春天的漏洞
阿爹有时也将扯盘儿用来平屋场
整出一块平地
让吊脚楼站稳脚跟
家站稳脚跟
我在记忆的墙角
遇到久违的扯盘儿
就像遇到年老的阿爹
聆听岁月里瘦骨嶙峋的诗句
★扦担
扦担。土家寨吱呀吱呀的歌
荡在田野,漾满山坡
一头担着阳光,一头担着风雨
一头担满甜蜜,一头担满苦涩
知了唱瘦青石板
唱黄坡坡岭岭
阿爹担着苞谷渣滓,稻草
背后撑着一轮金黄的夕阳
土家寨后生嘎
将蘸满血液的骨头削成扦担
战恶狼,驱倭寇
吊脚楼檐上的月,雪亮雪亮
★竹簟
竹簟。胸怀张开翅膀
任凭包谷,黄豆,稻谷
五谷杂粮,抱着阳光打滚
也不让半粒泥沙打混
一只麻雀,啄着秋天的词语
组装成幸福画卷
秋天阳光渐渐变黄
土家寨姑娘嘎搬出竹簟
整齐地摆在晒谷场,有序平躺
微微弯腰,小心将后生嘎的汗水
平铺,平铺
然后用谷耙耙儿反复为五谷杂粮梳妆
我在一个旅游区
遇到记忆中的竹簟
抱着双臂,蜷缩身躯
斜靠在墙边
多么像年迈的阿妈
土家寨晒谷场走来的女性
★梿枷
季节丰腴的时候,五谷杂粮
五花大绑地走向晒场
像走向刑场的英雄
迎着风,迎着脱胎换骨的疼痛
走进生命的救犊
太阳在晒场吐着信子,梿枷翻着筋斗
连续使用暴力,将饱满的阳光严刑拷打
不断地挣扎,不断地脆响
逼供出金灿灿的证词
阿爹当场宣判,幸福胜诉
如今,农活随着暴风骤雨下了海
梿枷蹲在楼板上
抱紧渐渐长高的寂寞
任凭鼾声开成冰花
挂在吊脚楼下,雪白雪白
★木风车
吱呦吱呦的秋语,掏出竹笛
音符。缓缓慢慢拉来清脆的鸟鸣
挂在吊脚楼后山小竹林
清泉。从心里流出来
流成熟透的秋风
流进秋天血液,炊烟的血液
成熟的蛙声,宛如土家寨子的笑声
吐着金黄金黄的舌头
木风车肚里能装下五谷杂粮
让我想起土家寨一些人
心眼一转动,就会起风
掸掉五谷杂粮身上灰尘
吹走日子里的灰尘
我回到老家,阿爹站在夕阳下
转动着空腹的木风车
风,呼呼作响
怎么也吹不掉岁月的雪白,和灰尘
★板斗
板斗。肚量很大
能容下整个秋天,包括一些虫子
阿妈用板斗装满我的童年
装满风雨,装满血汗
阿妈说,做人要有斗量
稻谷举着金黄的火把点燃田野
呼啦啦燃到阿爹笑容里
阿爹将金黄的火把举过头顶
然后猛地弯下腰,甩向板斗
咚咚,咚咚
田野里流淌着歌声
那年秋天,稻谷改嫁收割机
板斗没流泪
因为有斗量
能容下酸甜苦辣
★木犁
季节刚刚拐弯
春雷牵引着雨水
滋润着五颜六色的土壤
敲醒万物的睡眠,木犁跟着醒来
阿爹迎着风雨,甩开臂膀
高高扬起牛鞭
一年的憧憬,在山谷中脆响
八哥赶来,忙与牛闲聊几句
燕子飞来,衔走刚翻的泥团
蝴蝶跑来,误认泥花是玫瑰
我提着鱼篓,跟在阿爹后面
捡泥浪里翻白的泥鳅
嘘嘘,嘘嘘,阿爹唱着亘古不变的歌谣
犁开童心,犁开春景
阿爹用一辈子的时光
将岁月弯成一张木犁
令他最骄傲的是开垦了阿妈这块黑色土地
种下了四粒饱满的谷粒
★犁耙
季节发芽的时候
犁耙,取出串串牛鞭声
春天的激情,在水草丛开始晃动
犁耙如阿爹的手掌
来回梳理高低不平的新泥
抹平一些差距。次数越多,泥水越浓
秧苗越能站稳脚跟
犁耙齿印,深深烙进阿爹额头
我知道,犁耙上有汗水, 有老茧
我知道,犁耙上有希望,有收获
我知道,犁耙上有沧桑,有风雨
今年,春水浓妆艳抹
春雷盛开,蛙声波光粼粼
滴落在刚发芽的柳枝上
与一截鸟鸣撞个满怀
白纸上,我呼喊犁耙的名字
一些文字,在土家寨的秧田里站稳脚跟
★镰刀
阳光放出风声,满寨子疯传
大肚子庄稼,已经临盘
小喜鹊还枕着月光
镰刀就出门,喊醒晨曦
稻田里,阿妈弓下腰
始终保持与泥土的距离
挥舞镰刀,拼命割着晨光
阿妈每弯一次腰
完成一把丰腴的镰刀
左手死死握住一道光芒
刚好映在阿妈嘴边的涟漪
那时,岁月贫血
镰刀的胸口常常隐痛
只有阿妈的汗水,熬成汁液
才能治愈已结痂的老茧
五谷杂粮绑架了镰刀的一生
我只是其中的包谷
刚刚长出胡须
等待镰刀收割我的头颅
★竹箩筐
我的祖先从巴山挑来盐巴
吃着吃着,就吃出盐巴的性格
吃出土司王朝
汗味十足的风雨春秋
我的血液里流淌着盐巴的味道
常常蹲在阿爹的竹箩筐里
像一只蝙蝠,啃噬盐巴
有了盐的翅膀
就能在黑夜里飞翔
竹箩筐一生最骄傲的是
挑回了红盖头和一粒饱满的阳光
红盖头的歌声在扁担上结成葡萄
日子在箩筐里蘸满盐巴,有滋有味
竹箩筐哟
挑来阳光,也挑来风雨
挑来驱逐倭寇的血泪
挑来田间地头的欢声笑语
阿爹的竹箩筐,被岁月啃去一个洞
漏掉许多时光
★竹撮箕
风雨无情,掀一堆泥土
堵住吊脚楼脚跟上的血脉
竹撮箕站出来,摊开胸怀
抱走血管上的肿瘤
打通脚跟上的经脉
这个动作,似曾相识
那是周家峪的姑娘嘎
坐在火坑边,竹撮箕一样
抱紧娃娃,往火坑里不停地添柴禾
想要烧死丈夫挑盐的辛酸
搬开心里的石头,打通一条路
让赶尸匠带回驱赶倭寇的丈夫
★柴背篓
草叶泛黄,周家峪的姑娘嘎
在长满荒凉的老山界
刨开荆棘,找到一些等待燃烧的火焰
树枝,或茅草,捆了又捆
直到确认没有落下一根
才横放在柴背篓上
背回吊脚楼,等到雪花
修改了周家峪的容颜
才掏出胸中的柴火
烘暖日子的被窝
柴背篓。家庭中普通一员
皮肤粗糙,长得不好看
但敦实,能承受重担
生活和日子的辛酸
寒风的利箭,刺穿冬天的喉咙
我就想起,住在周家峪的柴背篓
断了几匹篾的柴背篓
嘴边有点儿漏风的柴背篓
仍在板壁上
张口望着远方
★撮瓢
夕阳,落满撮瓢的脊背
宛如一朵野菊,秋风里做着仰卧起坐
那是我的阿妈,周家峪的媳妇
端着撮瓢,收拢散落的包谷
在周立波的故居,我遇见了撮瓢
看见了撮瓢里的阿妈
土塔里的阿妈,撮玉米和稻谷
堵住日子的缺口
菜园里的阿妈,撮来牛粪和猪屎
养壮菜苗苗儿
油灯下的阿妈,就像闪烁的灯光
一点一点,撮走黑夜
岁月里的阿妈,多像一把撮箕
枯黄的叶子摇晃着夕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