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又到了武德镇石文村一年一度的宰牛节。年年如此,今年又是如此。
照例,二十四那天,村长谭武召集十里八乡德高望重的老人集聚到村部,商讨选牛事宜。
夜影初上,八位老者围桌而坐,谭武取出一卷破旧的簿册,边翻边将全村三十六头牛的前世今生、来龙去脉和功过是非评定一番。众人接过话头,七嘴八舌,各抒己见。末了,以豆投壶,决定牛之去留。
诸事停当,村中大摆宴席,布菜斟酒,相庆相贺。三杯酒下肚,谭武纵谈治村方略,只说得神采飞扬,天花乱坠,众人唯唯,雅兴高致。大家面色微酡,酩酊大醉,至晚方休。临走,各得活鸡两只,白酒一瓶,真乃其乐融融也。
今年遴选出的三头将被宰杀的牛,与往年相差无多,一头是瘦骨嶙峋行将就木的老黄牛,一头是贪吃贪睡不干活的肥黑牛,还有一头是村长厌烦已久、欲杀之而后快的白花牛。是晚,三头尚蒙在鼓里的老牛,均被喂得上等食料,肠肥肚圆后,酣然入梦。
二十五一早,村长谭武发下聘书,捆牛的,铺板的,烧火的,宰牛的,吹牛的,分牛肉的,管帐簿的,秤牛肉的,一应俱全。于是日午时三刻在村部前广场集合,分派杀牛诸般事务。
杀牛是件响当当的功夫活,古今中外,唯庖丁一人而已。时至当今,仅武德镇九九八十一村就有两位技艺精湛的好手,一位是色艺俱全的“赛庖丁”,另一位是本村吴四奶奶的远房侄子“活杀牛”。两人闻说石文村又到了宰牛节,早早拜会了村长谭武。一阵寒暄,送上薄礼,算是注了册,挂了号。
对于谁来宰杀今年的这三头牛,谭武颇为踌躇,枕上与夫人商议到夜阑人静。夫人不喜“赛庖丁”长相妖冶,媚眼勾魂,断然否定。怎奈夫君谭武软语温存,甜语如蜜,最终算是略分一杯羹。杀牛的大任自然落在了“活杀牛”的身上,这小子今年福分不浅!
话不絮烦,广场之上,但见村长点兵布阵,颐指气使,吆五喝六;众人言必听,计必从,点头哈腰,胁肩谄笑。少许工夫,各项工作安排齐整,诸人各得其所,喜笑颜开。是夜,一干人等欢饮达旦,拂晓时分,方各自散去。谭武微醺,东倒西歪,心细如发、温柔如水的“赛庖丁”舍身相送,一路无话。
二十六这日,十点已过,村长谭武踱着方步抄手而来。久候多时的众人欢呼雀跃,自动分开一条人道。村长精神抖擞,昂首阔步,径直登上高耸的土看台。朗声诵读村规民约后,正式宣布杀牛开始。
万头鞭炮噼噼啪啪已过,三头哆哆嗦嗦的老牛一字排开,披红挂彩,被牵入人头攒动的场院中。众人呐喊一声,将牛捆翻在地,抬上早已支起的桌案。“活杀牛”双眼赤红,手提寒光闪闪的短柄双刃尖刀,对准老黄牛的脖颈,“嚯”的一声,白刀子进白刀子出。接血的跳将过来,将一大盆儿稳稳当当地置于牛头之下,眨眼工夫,满盆已是冒着泡沫的牛血。
“赛庖丁”杏眼圆睁,提刀扑向白花牛。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噗”的一下,那牛一声惨嚎,血溅当场。众人齐声呐喊“好快刀”。“赛庖丁”刚转身欲去杀肥黑牛,“活杀牛”已抢先一步,将那柄双刃尖刀插入牛的颈部。“赛庖丁”脸色骤变,长叹一声,泪如雨下,想到一世英名,毁于一旦,掷刀于地,转身黯然离去。众人始而鸦雀无声,木立良久,方齐声欢呼呐喊起来。村长落座于高台之上,饮茶斜视,颇为指挥若定的大将风范。
过午无话,待到傍晚时分,村长召集一应随从,特地宴请“活杀牛”。酣畅处,那“活杀牛”眉飞色舞,滔滔不绝,将杀牛经如数家珍般道来,只引得众人啧啧称道。
酒足饭饱,村长遣散众人,单单留下“活杀牛”和村中文书。窃窃私语一阵后,“活杀牛”快刀斩乱麻,选取上好牛肉,大块切下,分作八份,包裹已定,提刀而立。待到村长颔首示意,他才随手将吃剩的牛肉装入布袋,单手一提,头也不回,摇摇晃晃迤逦而去。
村长吩咐唯唯诺诺的文书携七份牛肉,按惯例上送,打点各方,然后提起余下的那份,踉踉跄跄出得门来,但见夜色浓重,风高夜暗……他走小路,穿胡同,轻车熟路,猛一抬头,不觉已到吴四奶奶的家门口。
早已等得多时的吴四奶奶一闪身就出了胡同,家中只留下她那年轻貌美寡居多年的三闺女。村长展眉一笑,轻轻推门而入,远处黑暗中传出零星的狗吠之声。
翌日午后,红光满面的村长谭武指挥众人将牛肉分给全村百姓,先排队抓号,再按号之大小领取,公平公正,合情合理,张家说不出短,李家道不出长,各自将牛肉欢天喜地提回家,这年过得真叫那个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