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城，无论在异国还是他乡，因为有她，便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他想，人生何其匆匆，见一回是一回吧，即便只是照照面，一番小谈或者寒喧，她都是过去里的那个她，永远的她。他不喜欢以一种俗套的方式，来定论与她之间的关系，或是状态的怎样。想着，念着，曾经的闯入，也没想到过会成为烙印，而且至今未改。

　　她是他的过客，或许曾经是，如今是，以后还是。当然，如果有以后的话，其实如今也是遥遥，只是没有听闻过她的噩耗，便知道她还活着，便觉得她一切都还好，或许这已是很不错的安慰了。

　　他对时光的认同，其实是模糊的，混沌的。就像他不经意地和人谈起，就有人说，总觉得还在活青少年时期，可是时间显示那已是从前，他听了不免点头，因为他亦如此。所以他对待要好的朋友，几年不见也会像昨天才见过似的，不知这算不算是一场错觉，永远的错觉呢？可是他觉得这并没有什么不好，或许是很好的。不做时间的俘虏，不止是某些修行者的特权。他这么想，也这么活。

　　她兴许已经结婚了，已经成了某个孩子的母亲，或许已经很久都不会想起他是曾经遇见的某个人，一个令人温暖的符号。可是，人都有记忆，时间会消磨它，会让它变得千疮百孔，可是总还会有沉淀，留下一些斑驳。毕竟人不是机器，一段记忆，说抹去就能抹去。

　　他想，她是一座城，曾经是，如今是，以后也是。他从不曾攻入过她的堡垒，她那些女孩子天生的严密的防御的工事。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又何曾不是活在生活的重重堡垒之中，气都喘不过来。有时候，她也想，要是和他在一起，兴许快乐会多好多，可是，可是……

　　她也很无奈。面对这个世界是这样，面对他也是这样，毕竟谁也不是只活自己，毕竟谁也不是只活内心。精神的向往，尽管可以天马行空，却在现实中不堪一击。她甚至很气恼，自己的软弱与没用。可是那又怎么样？活着，又不是只为爱情。所以，她一直觉得他像个长不大的孩子，一想到他就笑。

　　他也一直不否认自己像个孩子，并且美其名曰为“天真、活泼、可爱”。虽然她也笑话他，说他这是大言不馋，可是他却从不生气，并且还觉得好得意。所以，她总是一边笑一边说他没救了，他就总是哈哈地笑，从不以为然。以至于多少年后，去图书馆偶然翻见他的书，见到他的那些文字，她便又禁不住笑，差点忘了曾经的时光已然过去。

　　她还记得，他的出现，纯出偶然。谁也没有想到，会有随后的那些千丝百缕的纠缠，令人舒服，愉悦，如同三月里的阳光，缓缓的，暖暖的。可是她也百般纠结，怎么办，怎么办，这么一纠结多少年就过去了。她也得像这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去面对结婚、生子这些必然的课题，与必经的形式。甚至对他，她也没有那么多的内疚，只管一头扑进尘烟滚滚的生活，随遇而安……

　　他总觉得，自己想着想着就老了。甚至在一次的梦境的恍惚中，几乎见到自己的葬礼：一位白发黑袍的神父在主持念祷词，一群壮实的青年在周围拉着绳索往坑里放棺木，几位年轻时的兄弟头发花白，按照曾经的约定，穿了黑色的西装打着白色的领带，眼角里噙着泪水……

　　她觉得时间过得好快好快，一不小心自己就老了。那个相伴自己的人，虽然等她很好，可是就像一杯白开水，淡而无味。所以，她时常想生气，莫名其妙地生气，却又说不上为什么。兴许，他终是活在她的记忆里，不为人知地活在记忆的深处，青草丛里，一枝草莓，红润得就像孩子的脸。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于是就在时间里耗着，一个劲地耗着，什么都懒得说。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一具活的尸首，满脸苦笑。不经意的，眼角的皱纹就起来了，而且越爬越多，可是他一点都不介意。甚至他想，有了一些面貌的衰老，岁月的苍凉，兴许更好。要是这样子跟她再见面，那该多有意思，会不会很诗意呢？

　　她没想过跟他见面，不是不想见他这个人，而是见了又怎么办，又能怎么样呢？毕竟她不是个梦想中的战士，做战士太累了，得承受世人不能承受之苦。她没那个勇气，也不自信。或许最好的，就是他把她忘了，这样对谁都好，可是若他真把自己忘了，自己会不会蒙在被子里放声地哭泣？她没想好，真没想好。

　　他把自己写的书，依旧寄去她家乡的图书馆，却始终记得，她还差他一本。书里有写他跟她的故事，或者遐想。毕竟他是记得她的，或者并不只是记得那么简单，虽然看起来没用，可是那又怎么样呢？记得就是记得，想念就是想念，又不犯谁家的法。所以他总是想见到她的，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曾经的那个她，永远的那个她。就像一朵雨露里的花朵，不经意间就开成了永恒。所以，就在他梦到自己葬礼的那一次，最后的混沌中，心里就只想着她，就像一线光，穿透茫无涯际的黑暗而来，带他去天堂。可是他惊醒了，梦没有再做下去，故而也不知道传说中的天堂到底什么样子。他想，上天让他活着，自然有它的道理，有他的使命。他是一个使者，在尘世里穿行，传递上天的使命。

　　她不寄那本书给他，甚至后来的都不再寄，还是不想他太执著，他那人太炽烈了，弄不好就会焚烧了自己，还点燃了别人。有时候想起来，他的悲壮，还是教人好感动的。甚至她内心里的悲切，就是他给唤醒的，也是为他。她不想他去活得那么伤痕累累，可是她所能为他做的，就是不再联系。或者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他在漫漫的时光里，总是会好起来的。她就这么想着，时间也那么过去，生活平淡如水。

　　他还是那么固执，自己认定的事就不放弃。于是，他就成天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泡杯茶喝都像品着诗。大抵那些时候，总会有着她的影影绰绰，在茶香里飘来飘去，淡雅而恬静。所以他总是能够一个人安静下来，任时间流淌，想流淌成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都懒得去管。说不定，活着就是一场修行，他在生活的迷雾里参禅，或者了悟。也随手写些字句，或者篇章，供人去品阅，或者猜测。无论别人问什么，他都只是笑笑，说该做的我都做了，剩下的就是你们的事了，想去想成什么样子就是什么样子，无妨的。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不是太残忍了，至少，对他。可是他，又不乐意来迎合自己，什么事都要去分析一堆道理，道理没错，可是却总教人心里面不太舒服。故而一直以来，她也想杀杀他的锐气，可是却不料成了这局面，谁也不是谁的谁。看来他到底不是自己宿命里的人，无论他的笑脸，有多么教人舒服和愉快，但生活就是生活，光是笑得让人酥心有什么用？不过，他这人还是蛮大胆的，也够自信，虽然不一定成功，却总感觉不败。有时候，她都觉得在他面前，须仰视才见，可见他的刚毅，他的执拗，在这个说变脸就变脸的世界里，还是不多见的。虽然他看起来，总是那么柔和，都不知道会不会生气。

　　他总是喝酒，有时候一个人都会喝得哈哈大笑。真是一个怪人，连他自己都这么想。可是，他又何尝不想，有她陪着喝酒呢！可是想归想，喝酒归喝酒。和不相干的人喝酒，一点都不爽，还不如自己一个人喝来得自在。他还记得有次，一个人趴在街边的酒摊上，一觉睡到凌晨，直到经营酒摊的店家实在等不下去了，要打烊了，这才把他轻轻地唤醒，并陪着笑讲他已经在这里睡了好几个小时了。他哈哈一笑，跌跌撞撞，起身离去。

　　她也喝酒，但没陪过他。这不只是不同地方的人喝的酒不一样，而是因为没有再见面。她也一个人喝酒，喝得晕晕乎乎的，就什么都不想，倒头就去睡，至于什么时候醒来，再说。只是那都是过去了，她总还得爬在生活的格子里做一些事，无论自己想不想做却又都得去做的事，至少就算是对家人对活着的一个交待吧。可是她还是要喝酒的，虽然喝一点就醉，即便一个人关在寝室里，也无恙。这种事，除了他知道，就再没有人。所以，要算是她心里的一个小秘密，无论是酒，还是他。

　　他的烟瘾还是那么大，一根接着一根。要是别人说，他就一扭头——你见过哪个作家是不抽烟的呢？别人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于是，他就自顾自地抽，就像这自顾自地活着。一个蛮荒的世界里，就他一个人。

　　她的城，无论在异国还是他乡，因为有她，便是一个熟悉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