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前两年,F就高中毕业了。
F的父亲自己开的照相馆。后来合营了。——比时下这些私人开的婚纱影楼差得远了去了。但当时能有“私人买卖”,就很不一般。F的家庭出身栏里填的是“工商业者”,别人填时都给他填“资本家”。F不愿听这个成分,F受教育十多年,他痛恨剥削,为出身苦恼。但痛恨剥削的F终于也没有考上大学。
F早学会了照相。但没有就业机会。下面的弟弟妹妹在长起来,家里眼看住不下,F寻找生存空间,被“广阔天地”吸引了去。
文革中,F为了响应号召,也参加了一派组织。出身好的一派不要他,他只好参加出身不好的一派,F写一手好字,描一手好画,就在“组织”里刻小报。F用蜡纸刻印的伟大导师肖像,套红一印,全兵团都叹为观止。
“清队”时F倒了霉。F年龄大,是对立派年龄最大的一个的“情敌”。那个自视“出身好”,要从政治上斗倒F。F被当作坏人揪出来——这个“揪”字当时是“流行词”,极具误导作用,极能体现“对敌斗争”气势——F被揪着耳朵拖上台。对立派里的小女造反派在那个头头的指使下,怀着对“黑五类子女”的仇恨,冲上台去揪 F的耳朵,以表达忠心。几个五大三粗的对立派,军管手下的群众专政小组成员,站在一边威慑。F无力反抗,F的性格也不能反抗,不会反抗,民族资产阶级嘛,脆骨,软弱是从娘胎里带来的—— F想起中学政治教师的阶级分析,笑了。F的耳朵也软弱,也是脆骨的,揪来揪去,就成了牙膏皮,可以卷、捏、叠起来了——不知那几个小女造反派是否有点变态。但也许 F不反抗还笑才是变态。清队告一段落,按比例或内定目标揪够了坏人。F的罪名一是“唱封资修歌曲,腐蚀青年”:F有一本《外国名歌200首》,他唱其中一些歌曲时,周围青年都来听。一是“对社会不满”,其根据是 F在自己一本笔记本封面上画装饰,其中英文拼写的名字是用花草盘绕过的。群众专政革命大批判尖锐指出“这是表示 F被藤缠”,“反动透顶”。—— F呀
F,谁让你生在中国,却学那什么洋文,而且还要学用花草装饰你的名字,惹出一身祸。
清队结束后,F们被监督劳动。气色渐渐地恢复。而左耳朵却被“包了馄饨”,再也舒展支生不起来了——F自己也说:耳朵包了饺子。颇不在乎,仿佛自己的耳朵生下来就是可以让人“包饺子”的。其实 F是在乎的,文革以后 F曾去修整耳朵,而终于未能复原。
F解脱后,对连队颇有贡献。贡献大的是草原打柴组,打柴是体力活,伙食十分重要,F在组里做饭。他因为刚“解放”、被信任而加倍卖力。当地有一种乾坤锅,类似于太上老君的八卦炉,用来烤饼,两下一合,天衣无缝,齐天大圣都烤得。F学牧民样子,捡来干牛粪把锅上下焙起来。和面时加上从牧民处讨来的牛奶,面里镶上青红丝、果仁、香豆粉等等,整个一锅特一级厨师的面食。名声传开,F差一点被上级调去掌小灶,又是因为出身才罢了。
F终于有再次显出他另一面的机会。文革结束,F平反。兵团搞首届书画展。F用毛笔写了一幅字,内容上左右斟酌,选了《兵团农业学大寨规划》前言里的一段,字写得圆畅甜熟,展览结束时被有心人收藏了。——领导说 F选写这段文字“很本份”。
接着兵团子弟学校急需英语教师,F抖擞精神去“抵挡了一阵子”(代课)。只是再没有心思去弄那花体签名或装饰,也没有心思去玩那篮排足“三大球”了。
F的这几下子,这几手儿,在一个正常的健康的环境中,都是有用的,有益的,F完全可以是一个有所作为的好公民。但在一个疯狂的年代里,按照“木桶理论”,矮木条儿非得把高木条儿砍得跟自己一样长才放心,才不嫉妒,高木条儿就难免身受重创了。
回城以后,F按政策应该分配到父亲单位上班。F没有去。对于五官,照相馆是何等敏感的地方!F虽深谙照相一道,还是没有去。
他到一个建筑工地去看工地。F有一个一表人材的儿子。为了供儿子求学,看工地他也干。
工地是铝制品厂的扩建厂房。跟厂里人熟了以后,有人送他两个废高压锅盖,他自己鼓捣着做了个“乾坤锅”,自己鼓捣着烙饼。反正看工地有的是时间,木粉可以代替干牛粪。F重掌乾坤锅的事很快传遍知青战友,F被为各自生存而奔忙的人记起来。
有一天一个兵团熟人来看他。两人喝了点啤酒,说了些旧事,吃了个烤饼。熟人说:看工地还不如出去烙饼卖。就凭你的手艺……F摇摇头,说:这饼,还那味儿吗?——熟人见话不投机,就走了。
一宿无事。
第二天早晨,F感觉心慌胸闷气短。工地上急派人找了 F家属来,送 F进医院。就抢救,没抢救过来。木材在藏有重伤的地方断裂了。推算起来,F那年也就四十四五岁。
当天,建筑工地另外找了个看工地的人。
——在这座城市,没有谁再会用乾坤锅烤出那样的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