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我在《朝花》上发了一篇散文《有朋自远方来》,说的是1988年我的一位美国朋友、大学毕业生希德来中国旅游,我带他在上海游玩时经历的有趣事。那篇文章获许多报刊转载,后来竟然获得解放日报“都市征文”一等奖。这大约是我文学生涯中获得的第一个奖项,极大地鼓励了我此后的文学热情。
我把获奖消息写信告诉希德,他很快回信,为我高兴。虽然他不清楚我具体写了他什么,但是他对在上海经历的那些事印象深刻,在信中不时提及。
1988年的上海,28年前,上海的公共汽车人满为患。上下班高峰的时候,乘客吊在车门上,车门无法关,车子不能启动。戴红臂章的纠察在车下使力气,一手推乘客的背,一手使劲合车门。都是要赶着上班的人,人人都很焦急,于是,车上车下一齐喊着“一、二、三、上!”
美国青年希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他站在一旁看傻了眼,像是看一部惊险片。全世界哪个地方有上海这样挤车的壮观景象呢?在他们那里,人与人之间的身体接触是很讲分寸的,迎面走来尽管还相隔一段距离就要先说“Excuse me”,他何曾见过这样人贴人的场面。当他明白了这些都是赶着去上班的人群时,竟然不由自主地在一旁用英文帮着喊加油,“Come on,come on,go!”
那时,来中国的外国人毕竟不多。像希德这样人高马大的老外在上海街头是会被人多看两眼的,在外地还可能被围观。希德在车站上这么一叫,自然被人当作一道奇特风景,车上车下全都回头看他。他很疑惑,回头问我:王,我做错了吗?我说你没错,只是,你有点特别。
有趣的是,他学会了一句上海话——“吃饱了”。一般老外学上海话,都是“侬好,谢谢”之类。他怎么就对这句上海话有兴趣呢?那是因为,我和他一起乘公交车(那时的我们几乎从不乘出租车),他在拥挤的车厢里鹤立鸡群,不敢紧贴着别人,想保持最绅士的距离和风度。他两手张开,各握住一根拉杆,这下就占据了一个大空间,挡了别人上下车的道。车上的人开始埋怨,说这个老外真是“吃饱了”,人家上下班急煞,他来上海“轧闹猛”。埋怨和推挤,让他手足无措。我悄悄拉拉他,让他尽量靠边站。我解释给他听,说人家埋怨他吃饱了,上下班时间来凑热闹。他问“吃饱了”什么意思,我说是指精力充沛,没地方消耗,就会做无聊的事。他一听乐了,呵呵呵地直笑,不断地说着“吃——饱——了,吃——饱——了!Yes,Yes,我吃饱了才能出来旅游……”其实,他有点耿耿于怀。有一天,他东看西看,指着街上抱孩子的老人问,这么大的孩子,三四岁了,会走路了吧,怎么还要抱?我说那是担心摔跤危险啊!他突然用上海话对我说:“吃——饱——了!”我吃了一惊,这家伙竟然把这三个字还给了我们,道出了我们熟视无睹的中国家长对孩子的溺爱。我无话可说,我们站在街上哈哈大笑。
希德不懂中文,我在信里告诉他,我获奖的文章题目“有朋自远方来”的意思,他很感兴趣,要我把登在《朝花》上的这篇文章剪下来,寄给他。我心想,他看不懂,要它干吗呢?那时,我们没有电子邮箱,不能传电子文本,我按照他的要求把报纸上的那一长条剪下寄给了他。那时,一封信在路上需要十天半月,那就让《有朋自远方来》慢慢漂洋过海吧。可是很快,他回信了。他说他收到信了,非常得意。他说,中国字真好看,每一个字都是一幅画呢,他太喜欢了,“我已经把你的文章装进一个漂亮的镜框,挂在我家起居室的墙上了,这样,我朋友来我家,都能看到!”这让我有点担心,要是有个懂中文的朋友去他家,一句一句翻译给他听,知道我对他的调侃,他会有意见吗?
时光如梭,28年一晃而过。我想,希德镜框里的那张剪报应该已经发黄,但是,这朵开在美国人希德家镜框里的《朝花》,那一个个中文字,依然美丽。我多么希望,希德再来中国,我再陪他看看上海,看看不再拥挤的公交车,看看四通八达的地铁,看看穿梭在城市间的动车和高铁,看看我们中国人“吃饱了”,也和他当年一样,在世界各地旅游。不过呢,他批评过的老人抱着会走路孩子的现象,真的没有多少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