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呢,孟醒石的诗歌状态越来越好,好得让人绝望地羡慕,让人快乐地嫉妒。这不,刚刚写出了让人眼睛一亮再亮的《倒时差》,接着又写出了让人心一颤再颤的《酒国》。原谅我这样用词,我不想故弄玄虚,更不想用文字制造噱头。对于写诗的人来说,这些其实挺无聊的。我的意思很简单,就是想特别地、真诚地赞美一下我的老乡——诗人孟醒石。他能在怎么短的时间完成这么漂亮的两首诗,那确实让人惊讶。在我看来,醒石的诗歌写作已经打通了任督二脉,不经意间,已经站在一座高山上,傲视群雄,超然忘我。当然,一直谦逊的醒石是不会骄傲的,骄傲的是他的兄弟们。我为醒石高兴,为我的家乡骄傲。
《倒时差》写的是一种错位,那种忙碌而又无所适从的人生状态,以及精神与肉体貌合神离的生命悖论,轻描淡写的笔触,却道出了人生的焦虑与尴尬。我们真的希望自己做的一切有意义,真的希望自己能永远和这个伟大的时代合拍,肉体一直在努力。可是,有一种存在属于我们又不听我们的指挥,那就是虚无缥缈的灵魂。谁也无法准确判断它究竟藏在哪里,但是,当我们当真要忽略它的时候,它却不知从什么地方一下子冒出来,让你手足无措。你无法驱逐它,无法审判它,无法用现世的因果与它做交易。它不在乎尘世的得失,只在乎自由的飞翔。于是,在灵肉的纠葛中,我们一点点失去了少年的梦幻,失去了青春的热情,失去了故乡,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与这个世界无法割舍的清纯和牵挂。我们似乎一直在走,却不知道方向在哪里;似乎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却原来一直在原地踏步;似乎一直在追求,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希望得到什么。就这样,我们匆匆地在城乡行走,却永远无法和生命的季节真正合拍,我们不得不调整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倒回时差,让生命最终安静下来,能和时间达成最终的和解。可以这样说,一个总在倒时差的人是痛苦的。他的痛苦不是来自生理,而是来自深刻的自省,来自心灵的诉求。他没有与世俯仰,随波追流,而是在那种倒时差的痛苦中感知灵魂的存在,和理想的温度。
相对于《倒时差》,《酒国》则显得更加凌厉。但依然是一种轻松的调子,甚至可以说有一点调侃,有一点点自嘲。这是一种手法,不动声色的手法,笑中带泪的手法。他写了家乡的酒鬼兄弟们,做木匠的堂兄因为酒而把“花窗雕成铁窗”;做民工的表哥,为了讨薪,“喝了喝干二斤白酒,爬上超高压输变电铁塔”,最后“像风筝,挂在上面”;而无所事事的表弟则在醉酒后打老婆,最后把老婆打跑,剩下四岁的儿子“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作为从家乡成功突围出来的“我”,苦读诗书,“练剑胆琴心,依旧没有把酒瘾戒除/经常烂醉如泥/糊在墙上,就是一张中国地图”……家乡的兄弟们,无论是固守乡间,还是出来打拼,都是失败者,他们沉默着,是酒让他们说出自己的挣扎和最后的自己。他们在酒精里寻找自由也寻找自我,因为,现实中他们从来没有享受过自由,从来没有看到真我。他们一直活在一种没有着落的惶然中。在步步溃败的人生旅途中,酒是他们最后的堡垒和驿站。然而,这个驿站不在现实中,而是虚幻的梦境。所以,在残酷的生存中,这种虚幻注定破灭。于是,那些被生存与酒共同绞杀的兄弟们,只能像泥一样糊在墙上,远远地看着“没有血性,只有酒兴”的故乡,以及那空旷得让人悲伤的人间。
我喜欢这两首直面生存现状的诗,它不轻飘,不做作,而是那样真实,那样自然。醒石写的是苦难,生存的苦难与灵魂的苦难,但他没有横眉立目,没有苦着脸控诉不公,相反,他克制地叙述,他幽默地言说。但张力也正是在这时产生的。如果非要问,醒石用了什么新鲜的技巧吗?好像没有,《酒国》直接用了莫言的小说的名字,写法也是现实主义的。应该说,我看到的是一种并不新鲜的叙事,朴素的词语,笨拙的排列方式,甚至还有为人所诟病所轻慢的排比。然而,就是这些我们熟知的技巧,却产生了巨大的力量。那些日常的琐碎的现实本身,是任何技巧都无法消化的,比如四岁的孩子“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还有比这个真实的场景更具震撼力的表达吗?比如,诗人醉酒后“烂醉如泥/糊在墙上”,还有比这更准确地表现生存的无力感吗?生活永远大于写作,生活永远比现实更复杂,更多元,也更具有戏剧性。所以,摒弃那种表演的成分,以一种虔敬的态度对待苦难,不冷眼旁观,也不沉溺,让苦难本身说话,不借助技巧,不依赖技巧,不刻意技巧,才是真正的技巧。因为,在苦难面前,技巧是轻浮的。有良知的诗人,会把技巧融入苦难之中,而不是相反。这是一种境界,是一种无招胜有招的艺术修为。所以,不管醒石的诗歌以后写到什么高度,在他的代表作里,肯定会有这两首诗的位置,我认为。
2015-9-16夜
附:
《倒时差》
□孟醒石
孤独的孩子,乘坐纸飞机旅行
穿越少年、青年
在云阵上翱翔,在雷电下俯冲
机翼被火烧云引燃
仍在半空盘旋
不愿意降落下来
这些日子,我不断梦到故乡、异乡、他乡
梦见你,你,你,还有你
我把一封封情书,叠成纸飞机
“收到了吗?”没有人回答
理想的机场,成了船坞与海港
姑娘们都在中年的人群中消失了
我也没有站在原地,而是躲进世界一隅
每天上班、下班
耳膜不时出现飞机起降时的轰鸣
导致我情绪低落,动不动,万念俱灰
有人问我:“怎么啦?”
“我每天——总在——倒时差。”
2015年9月4日
《酒国》
□孟醒石
那个每天早上喝一碗烧酒的木匠
是我的堂兄。不喝够酒
他的手就会颤抖,一不留神
便把墨线画成警戒线,将花窗雕成铁窗
那个浑不吝的黑大汉是我的表哥
喝干二斤白酒,爬上超高压输变电铁塔
讨薪。同乡们拿到了薪水
他像风筝,挂在上面
而我表弟,酒后经常打老婆
往死里打。老人以为得罪了神灵
请法师做法,烧高香,迁祖坟
他邪性不改,更魔怔
终于把老婆打跑了,只剩下四岁的儿子
在七倒八歪的空酒瓶里找妈妈
与他们不同,我苦读诗书
练剑胆琴心,依旧没有把酒瘾戒除
经常烂醉如泥
糊在墙上,就是一张中国地图
华北平原愈加空旷,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兄弟们星散在大中小城市,越发虚无
在他们眼中,朝阳和落日都是失败者
像两颗瞪大的眼珠,血丝,通红
何况一介书生?地下水
漫延流淌,到我们这一代
早已没有了血性,只有酒兴
哭有什么用?
2015年9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