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平在姚村的那场莫名其妙的大火中成了名副其实的英雄。我数度前往采访,都失之交臂。四月十八日中午,当懒洋洋的他迈着碎步踱过村西头枝叶婆娑的老槐树时,被我一眼盯住。我如获至宝,邀他去村东头姚劲的三女儿开的破旧的酒馆里小酌,絮语他一世的传奇。
姚村本身就是个富有传奇色彩的庄落。村西流淌着“逝者如斯”的小河,河水清澈透亮,三两只类似鸳鸯的小鸭子不知闲愁地游来游去,两岸绿茵如褥,齐整整的六排大槐树荫地而生,槐花飘散着浓淡相宜的馨香。几个须髯斑白的老汉手执烟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时用眼瞅着远处啃着青草的肥硕的老绵羊。
村东头与三王村相接,一条界碑立在中间,碑右边便是一片荒芜的坟地。坟地碑碣竖立,蔓草杂生,柏树胡乱地穿插其间。乌鸦打着唿哨在空荡荡的青天上盘桓,三五只野狗子出没于杂草丛生中,用力嗅着什么,时不时相互嚎叫几声,哀婉凄厉,声断旷野。
那场大火就发生在离三王村不远处的姚立立家。那天姚思平吃过早饭,顺着蜿蜒的小路走向村东坟地西侧,坐在一个小石墩子上,翻开《诗经》去读。这一章叫《七月流火》,他刚读了两句就停下来,因为他听到毕毕剥剥的声音传来。抬头看到烟火腾空而起的姚立立家,他的第一闪念是姚立立家没什么可烧。但本能使他一跃而起,抓着《诗经》就直奔过去。外面的门是开着的,从大门到堂屋共七步,堂屋门紧闭,烟火从铁窗子空隙处挤出来,划着孤线飘散开去。姚思平一脚就跺开房门,浓烟匝地而飞,一条细瘦的小黄狗跟着冲了出来,没头没脑地撞在姚思平的身上。《诗经》恰在这时掉落在地,纷至沓来的人群随后而至。姚思平只顾往里窜,待到和众人扑灭这场无名大火时,那本与自己朝夕相伴的《诗经》,连同那章《七月流火》早已化为灰烬。
姚思平告诉我,《诗经》是不能毁灭的,那是中国的魂灵,是人类生生不息的圣火。自此以后,姚思平失魂落魄,不出屋门三年。他天天蹲踞家中,听着如泣如诉的《葬花吟》,用狼毫毛笔以蝇头小楷抄煌煌巨著《红楼梦》。他就那么一笔一画地抄录,夜以继日,日以继夜,老屋很快充满了堆积如山的写完了的宣纸。字字珠玑,字字含泪,斑斑泪点洒落,凝结千年悲辛。姚思平原本是要在《红楼梦》中抄出《诗经》来的,可越抄越感到心力交瘁,抄到肠断处,顾不得寻找《诗经》的影子,竟大放悲声,号啕大哭,继而长啸天地间,其声响彻云霄,十里八乡村人闻之无不慨然流涕。姚思平也自认为已是曹雪芹的高山流水,可以同声同息。
姚思平就这样成了远近闻名的英雄,一传十,十传百,百传万千,远远近近、高高低低的众多媒体开始络绎不绝地前来采访。不过,姚思平出语惊人,放言除了我,这个世界上谁也别想采访他。我是在寒食已过清明来临之际听到这个传言的,心里着实吃惊不小!既然他引我为知音,我又何吝惜自我?几天后,千里之遥,风雨兼程,乘船破浪,转道姚村。可我还是三顾茅庐,一次没见着,二次他不见,三次据说是云游四方,这一次算是捉了个正着。
我们落坐,稍事寒暄,话不絮烦,直入正题。姚思平将其自幼所历之事细细展叙,娓娓道来,时而欢笑,时而悲咽,时而低头默默,时而扼腕叹息。做梦也没想到,在这山水相间、僻壤穷巷之中,还会有如此奇人!流落江湖的姚思平自幼饱读经书,三岁断字,五岁能文,六岁七步为诗,能言善辩,温情脉脉,潇洒风流,十七岁偶遇清秀女子,引以为知音,不想那女子情移意动,转瞬即杳。姚思平无奈,痛酒清泪,断了相思念头。从此,孤灯相伴,清影相随,专攻经书,不料,天地造化不祐,落魄如斯,世态炎凉可窥一斑。
三杯酒下肚,姚思平面色微酡,谈论世事,顾盼神飞。中外古今,顺手捻来,如数家珍。人生诸事,句句言理,治国经邦,头头是道。天下大势,言之凿凿。最为经典的是分析其村地理位置,讲得神出鬼没,如影随魅,听来令人毛骨悚然,若不是深谙《周易》《八卦》之道,言不及于此。
离开姚村,心内怅然,想这姚思平一世风流,竟落得如此这般,心内惴惴。回到寓所,整理其抄录《红楼梦》,朝夕不寐,爬罗剔抉,始读完全部。发现后四十回自与原本不同,细细品味,大骇。遍寻红学专家,看了无不击节叹惋,盖姚思平竟重续《红楼梦》也!
一字不易,重刊《红梦》,前八十回写明曹雪芹所著,后四十回注清姚思平所续。刊行十天,续书畅销于世,国人争相传读,大有洛阳纸贵之势。心内窃喜,不枉知音一场。乘船渡江,携书重访姚村。然十余日前,姚思平已杳然不知所往。
清澈的河水依然日夜不息流淌,那个姚思平像流星一样划过这个尘世,如今安在?一世才学,伴着一部《诗经》、半部《红楼》,走向遥不可及的陈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