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香家住重庆市云阳县新县城张家坝社区,一个撮箕口似的楼院里。院里住着近百户居民,都是2005年迁来的移民。知道移民精神吗?“舍小家,为国家。”不是为了大三峡,谁愿背井离乡啊?麦香离开老家时就哭了,眼睛红肿着,像两颗熟透的樱桃。
麦香的男人常年在外打工,北京、深圳、广州、上海、武汉、温州……跑遍了大半个中国。麦香的男人是个砖匠,年年月月在建筑工地上攀墙走壁,好几幢大酒楼、大宾馆、大办公楼、大商场都有麦香的男人添的砖,加的瓦。
麦香问:“那城市的房还盖瓦呀?”
男人回答:“可不是我们家这样的瓦。看过电视里的天安门吗?是那种瓦。大城市里盖那瓦可不是遮风挡雨,主要是作装饰。懂装饰么?就是好看。”
“好看?”麦香看着男人。
麦香的男人有一点骄傲,说:“咱乡下人讲实用,城里人既讲实用,还讲美,就是城市形象。城里人要讲市容市貌,要美化城市。城市美了,招来国内国外的生意人,住那城里的人日子就好过多了。”
麦香不懂,问:“外地的生意人跟那城里人啥相干?”
男人说:“外地的生意人背来大包大包的钱建工厂,做买卖,住那城里的人就可以进厂干活,那些酒店、宾馆、商场的生意不就火了吗?”
这样一说,麦香懂了,心里又增添了几分对男人的爱意。
麦香的男人离开老家时也哭了。本是想好不回头的,终究没有忍住。那一回头,泪在眼眶里转都没打就滚落了。
其实,麦香也就是从乡下搬到了本县的县城,距老家不过几十公里,坐三个多小时的汽车就可以再回趟老家,比迁到县外省外的移民近多了。麦香觉得:家都搬完了,房子也拆了,地也淹了,三亲六戚都搬走了,还回去干吗?毕竟和嫁出去的女儿不同。
麦香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都在县城上中学。搬迁前,两个孩子一直住校。搬迁后,两个孩子就改成走读了。
麦香愿意男人走。虽然常年只能在过年时才能和男人火热几天,但男人每年都有几万元钞票揣进麦香的口袋里,每年都开销不完。现在,麦香每天要干的活就是打打扫扫,给孩子洗衣做饭。麦香也是城里人了。麦香再也不用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背太阳爬山过河,再也不用每天不是扛锄头就是挑大粪了。麦香也过上了安安逸逸的日子。
搬进楼院的住户大部分是老县城的居民,只有十多户是来自各乡镇的农村移民。有几户买了楼底的门面,有些户租了底楼的门面。不久,底楼和院内的天井就热闹起来:麻将馆、面馆、副食店、修车店、台球摊、小药店、废品收购店……移民们都想方设法为今后的生活打算着,试探着,各显神通。
不过,多数住户并未如此担忧和恐慌。各家各户都有自己的收入来源:有的跑运输,有的家庭成员有国家或集体单位,有的和别人合伙做着生意,有的是男人或孩子在外打工挣钱,只有少数几家是女人在沿海务工,男人守家照顾老小,抽空就近干点零工。
虽然都是新来的住户,大多数都是友好的。没多久,人们就相互熟悉了。没事的时候,人们喜欢端个小塑料凳到天井,坐在一块儿聊天,绣鞋垫,或是斗小地主。有时,也去底楼的麻将馆,一搓就是半天。
麦香喜欢去天井凑热闹,但不去麻将馆,说不会。再说,对孩子也有影响。虽然来自农村,但是,麦香的日子和来自老县城居民的日子一样过得有滋有味。麦香有麦香的思想,麦香有麦香的优点。
麦香大概四十岁,或许太阳晒得多了,皮肤显得有些黑。她性格直爽急躁,如熟透的红辣椒。且口齿伶俐,爱打抱不平。因此,凡是涉及院里大家的利益问题,总喜欢找麦香来说直话,有的家庭闹了矛盾也要请她去劝解,邻居有了口角也少不了她一块儿协调。
一天中午,住在麦香对门的小丁,因为女儿感冒高烧,去楼底买药。回家路上,总觉得有盒药买得太贵了,到家时,便敲门问麦香。麦香前两天刚在大药房买过这药,单价十八元,而底楼的药店收了小丁二十二元。小丁也是从乡下搬来的,挺内向,平常也不说多话。麦香找出大药房的收据,拉着小丁就往楼下跑。麦香把大药房的收据给楼底的药店老板看了才问:“这盒药你收了小丁多少钱?”老板不愧为生意人,虽然有些尴尬,脑子里却马上打过转来,连连说:“价看错了,价看错了。”麦香和小丁一起不仅要回了道理,还退回了本不该多收的四元钱。老板心里很不高兴,没好气地冲着麦香的背影骂:“扯卵蛋。”
麦香虽然来自农村,但麦香是党员,还得过当地乡政府的奖,奖品是一个暖瓶。麦香一直没舍得用,搬进县城来后,才把暖瓶拿出来,上满了开水,放在电视柜上的茶盘里。暖瓶上写着:“奖给普安乡一九九一年度优秀共产党员麦香同志。”
院里去过麦香家的人都知道麦香是党员,而且,是优秀党员。其实,麦香没有炫耀的想法。麦香说,暖瓶是小心货,路况不好,怕在车上颠簸烂了,就把家里其它的暖瓶都送给了老家的乡邻。这个暖瓶是包在棉絮里带来的。
麦香没想到自己会得奖,这事已过去十多年了。那年十月尾上,麦香从乡农技站买了化肥,还买了五斤最新推广的好麦种,准备趁天晴下种。村长找到麦香,说麦香要带个头,去乡计划生育指导站做节育手术。
麦香第一胎生了个女孩,按照计划生育条例,女孩满四周岁后可以申请办理照顾生育第二胎的手续。符合生育条件以后,麦香去村里和乡里办了手续。麦香生下了第二个孩子,而且,是个男孩。这一女一男的两个孩子是家家户户都想的好事。可这样的幸运家庭确实是屈指可数。有些家生了两三个甚至四个女孩都没能生下一个男孩,有些家生了两个男孩也没能生下一个女孩,不仅没达成愿望,还必须接受大额社会抚养费处罚。当然,节育手术是同样要做的。这是政策,谁家也躲不过这一刀。除非,你只要一个孩子。路是自己选的,孩子是自己要的,这刀就得自己去挨。麦香爽快地答应了村长的要求。
麦香没有通知男人回家,把孩子和家务活交给了娘家人,请婆婆一同前往照顾自己。
麦香躺在手术台上,一直在想男人和男人所在的工地:也许他正站在高高的楼顶“叮叮嘣嘣”敲着砖头,糊着灰浆;也许他正用墨斗瞄着地基;也许他领了工钱,正去邮局的路上……要是男人在家,可以让男人来做手术。可好多人都说,男人节育手术的后遗症比女人多,只是做手术的时候男扎没有女扎那样疼痛厉害。要是真得了后遗症,女人独自养家行吗?万一女人有后遗症,男人养家的能力就强多了。住农村的人哪能不考虑这个问题呢?
手术医生在麦香的小腹上用碘酒棉和酒精棉一遍又一遍认真消毒以后,拿起一颗四五寸长的麻药针在麦香的小腹上东南西北地注射了麻药。麦香闭着眼睛,咬着牙。医生为缓解麦香的紧张心情,有意和麦香说着话:“麦香是今年最勇敢的女同志。放心吧,保证没问题。只是提管的时候有些痛,我会尽量做好。”
麦香鼓着劲回答:“行。”
医生拿着薄薄的刀片,用锋利的刀口将麦香的肚皮轻轻一划,鲜红的血立即冒了出来。麦香很清醒地感觉到医生在用纱布擦她肚皮上的血液,把冰凉的钳子夹在口子上,感觉到医生正把两根手指伸向她的腹部深处,感觉到医生的手指在拉她的输卵管,似乎把五脏六腑都要拉出来,感觉很疼很胀,感觉晕晕的。要是男人在该多好啊!可以握着他的手,可以帮自己擦擦额头的汗,可以把手心的热汗浸入他的手心里……
出院以后,麦香才打电话告诉男人。
麦香的男人担心极了,赶紧回了家,又是愧疚,又是心疼。不仅好好照顾着麦香,还把麦香买回的新麦种播了。
休息一个月以后,麦香又可以下地干活了。麦香的男人又要走了。走的时候,再三嘱咐麦香别把地种宽了,把麦香的头发捋了又捋,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亲了又亲。
香拿着男人带回的钱,先交清了村组的统筹提留款,剩下的全存进了当地农村商业银行办公网点。
农历腊月二十三,村长又来到麦香家,说二十四乡里召开乡村干部工作总结会,要给先进村干部和优秀党员颁奖。麦香一直很支持村里的工作,所以,麦香被村里推荐为优秀党员,乡里批准了。麦香得奖了,麦香的确是先进的。
麦香喜欢看新闻。晚上,两个孩子没回家时,麦香就靠在沙发上看电视。以前,麦香没看过本县的节目。麦香男人在哪个省做工,她就看哪个省台的节目。现在,家搬到了县城,也得关心关心县城里的事。从电视里,麦香知道了城里的住户每月要交物业管理费。
一天上午,物业管理部门和居委会的两名工作人员来到小院,还没走进副食门市,开副食店的张青就高声嚷起来:“又收什么苛捐杂税?”居委会的小马急忙上前解释,说她们不收税,是收物业管理费。张青说:“我买米的钱都不够,还有钱给你垃圾费。”小马说:“清洁卫生,市容市貌要靠大家共同维护。要是满城到处都是垃圾,没有物业管理部门和居民的共同努力,我们新县城就没有好形象,没有好发展。你的副食店生意也会受影响。”张青有点不屑一顾,说:“你算个锤子!”麦香揣测张青是来真的,急忙上前劝阻。麦香说:“该给的就给吧。我们农村人种出了庄稼给国家交公粮,还得自己大挑大挑爬坡上坎地送到指定的粮店。一个月就几块钱,生意红火些不是更好?快给了吧,别打嘴仗了。”张青面无表情地看了麦香一眼,有些不情愿地把钱递给了小马。
其实,麦香有时也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可别人找了你,这忙又不得不帮。就拿三号门市的事来说:那天,麦香正在家里洗被子,住在三号门市楼上的卢大妈来了,要麦香无论如何也要帮她一个忙。卢大妈说,三号门市的麻将老板要把墙上的窗户改成门,在窗前搭棚兼做餐饮服务。每天“哗哗啦啦”的麻将声不说,还得受他们家的烟熏火燎。麦香说;“您说的这些都是次要的,主要是安全问题。”
麦香很在意“安全”二字。男人是搞建筑的,每一个建筑工地上都拉着大幅标语:“百年大计,质量第一,安全第一。”麦香天天看新闻,就是担心男人的安全。要是因为改了墙换了窗,出了安全问题,麦香会愧疚一辈子。
于是,麦香放下手里的家务活,和卢大妈一道去找正在砸窗户的麻将老板理论起来。老板不理不睬,继续砸着他的窗户。麦香急了,立刻跑到居委会反映情况。居委会和房管部门的工作人员都来了,他们说,三号门市的业主必须马上停工,否则,将按有关规定严肃处理。麻将老板只好停了工,陪着笑脸把执法工作组的同志送走。回到天井,便破口大骂起来:“厌儿,她妈那个疤子,红苕屎都没屙完,跑到这儿来咋呼个锤子。”麦香毫不示弱,理直气壮地说:“我厌儿又咋啦?你能啃我几口?利益是大家的,别往自个裤裆刨哇。”在家的人们都为麦香帮腔,指责麻将老板。麻将老板明知理亏,便不再言语了。
从那以后,楼院里几个爱开玩笑的人一看见麦香就故意大声叫她:“厌儿。”麦香不喜欢给别人喊绰号,更不喜欢别人给自己喊绰号。每个人都有名有姓,干嘛叫人绰号?要不,也随便叫你猪名狗姓,乐意吗?那不是叫,是骂。那喜欢给别人叫绰号的人多是没读过儒书,不懂得珍重别人。因此,麦香不理会他们,麦香有麦香的素质。
麦香是个好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