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爷爷,个子不高,很瘦,整天穿着长袍戴着礼帽。
爷爷是个银匠,专门为人们加工金银首饰。我们姐弟四人从小都是手脚戴镯、脖子戴项圈的。姐姐和大弟的耳朵上还被钻了耳洞,每人戴着金耳环。
我还清楚地记得爷爷坐在一张小桌前,用嘴吹着在灯上加热的一个勺子一样的器具。四、五岁的我问爷爷为何这般吹着,爷爷说,金属被烧得融化后,将它们均匀地吹到模子里,做出来的首饰才精致。
我虽然是个女孩,爷爷却很喜欢我。
记得庄子里摘菱角的时节到了,由于我们姐妹还小,还不能用澡盆下河摘菱角,所以爷爷就拉着我的手站在河边看人们在河里摘。看了不久,他搀着我来到他的一个老朋友家。老朋友家的孩子多,已经摘回家不少菱角,好客的主人捧了一捧洗净的菱角招待我们。爷爷推迟了很久,还是被招呼着坐了下来。爷爷拿下礼帽,卷起长袖,瘦瘦的手指拿起了菱角。五岁的我站在爷爷的腿边,看着他用长长的指甲吃力地剥着菱角。硬壳去掉后,就是白嫩的菱米,爷爷将菱米一个个地都喂到了我的嘴里。
一次,爷爷的一位铜匠朋友到我家作客,喜欢喝点酒的爷爷用老酒款待了他,爷爷让我和他们一起坐着吃饭。铜匠爷爷边吃边看着我们家贴在用芦苇编成的隔墙上的年画说:“老朱呀,你家二孙女长得和这画上的孩子真像呀,胖乎乎的,可爱,福相,将来一定有出息。”爷爷怜爱地看着我笑了。
小弟弟出生后,姐姐、大弟和奶奶睡,我睡在爷爷的脚边。有时夜晚睡下去了,爷爷会用他的脚丫夹一块糖给我吃,拿到糖的我咯咯地笑起来。每当听到我的笑声,姐姐就知道我有糖吃了,也会缠着奶奶要,奶奶总会说:“你怎么又偏心呀,伢子晚上吃糖,牙不好,明天让她们一块吃吧!”
后来,好像是爷爷身体不太好,没精力加工首饰了,可需要首饰的人却不少,特别是需要那些手镯和项圈的人更多。一次,我和弟弟们在河边玩,被妈妈叫回家,家里有两个生人坐着,只见妈妈对来者说:“孩子爷爷真的做不动这活计了,你们实在要,就将我们二姑娘脚上的镯拿走吧!”爷爷满脸的不高兴,但来人却不知客气,还当真要了我脚上的镯子。后来,爷爷、奶奶和妈妈总是回不绝那些尾上门的客人,姐姐和弟弟们手脚上的镯子、妈妈的戒指都被取光了。再后来爷爷发火了,我们脖子上的项圈和大弟耳朵上的耳环才被保住。
在我六岁那年的冬天,爷爷生病卧床不起。不久,爷爷粒米不进,只能靠每天喝半杯水来维持生命。远在南京和扬州的姑姑们赶来了,幼小的我知道情况不妙,整天苦挂着脸,没有一点笑容。
那天夜里,我在熟睡中被大人们叫醒。妈妈已经到厨房里忙活去了,姐姐也起床了,二姑替我穿好棉袄让姐姐看着我和大弟。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堂屋里传来姑姑和奶奶的哭声,肯定是爷爷不行了。我从东房间走出来,看到爷爷躺在了门板上,我静静地站在他的身边,看他那灰白的脸,眼睛紧紧闭着,嘴微微张着,头上还戴着礼帽,我哭不出声,可泪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愣站在那儿很久,大人们发现后就搀我离开。看我默默怵怵的样子,妈妈端来准备招待请来的办丧者的两个蛋瘪子给我吃,我摇摇头跨出了大门,抬头向天空望去。
天特别高远,月很亮,银辉洒了一地,星很稀,都在眨巴着眼睛。可我却感觉不到她的可爱了,只觉得周身充满了寒意。这恐怕是我记忆里最早的寒冷星空。就在这月明星稀的深夜,我亲爱的爷爷丢下我们走了,一个六岁的孩子从此多了一份哀思,多了一份追念,多了一份成熟。
岁月经过了36个轮回后的今天,穿着长袍、戴着礼帽的爷爷还清晰地活在我的记忆里。
天堂里的爷爷,你是否还戴着礼帽、穿着长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