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曾历辉煌。新时期以来,文学期刊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曾作为中国人思考探讨个人和历史社会问题的重要空间与平台。“解放”、“归来”、“找回”,在这些时代大词的背景下,一种跃跃欲试的着急甚至焦虑笼罩着当时的文坛,那长达十几年的命名更迭、高潮叠起的思想潮动和叙事实践,从伤痕文学开始,都贯穿着一种找回和回应的焦虑和努力,找回属于文学的语言方式、情感方式和灵魂方式,并积极回应时代历史的伟大变奏。在这种语境下,长篇小说的创作和发表传播周期太长,短篇小说的轻灵、短小和直抵显然与时代的大节奏更合辙押韵,因此短篇佳作迭出,文坛宿将和文学新人都在相当程度上专注于短篇小说的写作,一个作家因为写作和发表一个短篇小说而享誉文坛的奇迹屡屡发生——而这在今天的文学现场是不可想象的。当然,其实引发万众关注的未必是一篇小说本身,而是它所涉及的社会历史的公共话题,在那个时代,文学作品被当作社会变化中及时的反映和预示,直接反映和介入着公共事务和大话题。我们现在仍念念不忘的所谓80年代的辉煌,很大程度上源于此。而今天,网络时代的大背景下,新的技术支撑空前深刻地改变着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情感方式甚至灵魂方式,人们获得资讯、探讨公共话题的主要空间已经从文学期刊或其他形式的文学阵地上撤退和转移了,文学写作和阅读也已不再是国人表达个人见解、个体经验的主要方式。新媒体、自媒体使每个人都可以轻而易举地发布自己对于世界之大的个人看法,图文并茂地呈现自己的喜怒哀乐。文学不再是昔日那个“超级社交货币”。
始于“新概念”的“80后”写作者在“出名要趁早的”话语氛围里,很多人都是以出版长篇小说而开始文学写作之路的,并迅速赢得市场和版税,在相当长的时间内重复着写作与市场的相互塑造。而近几年,“80后”作家在传统文学期刊的作品发表开始呈明显增加趋势。刚刚过去的2015年,在我的阅读视野里,可以明显感觉到,“80后”作家已经成为各大文学期刊中短篇小说的主力。贾平凹、迟子建、王安忆等前辈作家近些年来一直保持着一个职业作家不断更新的长篇小说高写作频率,但却鲜有中短篇问世,我想大概源于他们对于时代的高度自信,他们太自信、太习惯和热衷于从整体上去呈现和表达自己对于世界的确凿认知和感受。这种“80后”作者写作中短篇的集中爆发,从某个角度反映着这一代年轻作家的成长节奏。短篇小说作为一种“本质上更接近诗”的轻灵文体,应是能窥探和感知当下时代的神经末梢;同时,作为文学演进中不安分和跃跃欲试的叙事文体,能够有效地反映出小说艺术上的摸索和突破的各种可能性。春江水暖,短篇先知。“80后”一代的写作者,从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期逐渐走出来,将叙事着力点转向历史记忆和公共空间,其间,他们对自己的艺术个性和追求还在摸索中,对自己的文学价值观也还在建构中。
刚刚读罢“80后”女作家张悦然的短篇新作,发表在《收获》2016年第一期的短篇小说《今晚天气预报有雪》,或许可以做例一瞥——
离婚的中年女人周沫,靠着前夫丰厚的经济供养,过着富足而平静的生活,直到某次在慈善晚会上偶遇落魄画家蒋原。如你所料,接下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调情、试探、纠缠和热恋,以及金钱与爱情……在这部“谈情说爱”的短篇小说里,爱情,与其说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不如说是个人隐秘、幽微的内心悸动。因为说到底,文学写作是“我的”,也是“我们的”。当我们用文学去记录一件事情、塑造一个人物,或表达一段情愫、赋形一种执念,其写作的内驱力固然十有八九来自“我”,个体眼中的沧海桑田,个体感受中的“等闲变却故人心”,一个人的目光之所及、一个人的且喜且嗔……但这个“我”又绝非倏忽从天而降,个体的认知水平、审美偏好与思考力,实实在在地是从特定的社会历史环境中生发成长起来的。
小说的结尾处,一场意外不期而至,周沫的前夫因车祸意外死亡,消息传来时,周沫和蒋原正在一起。周沫意识到前夫的死亡意味着自己将会失去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丰厚的供养,以及由这而生出的脆弱的自由和爱情,包括身边这枚小鲜肉。她恐惧、无措,并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对蒋原不停地倾诉着自己的过往和内心,张悦然的老到和小说功夫在此时显现,蒋原语焉不详地反应,一个开放式的无言的结局,自然而然地实现了一种叙事上的轻灵和节制,笔墨节制、情感节制;而这种节制,恰使小说通篇处于一种爆发之前的充盈状态。而短篇小说的况味和美妙,也在此刻充盈起来。
张悦然在创作谈中并不掩饰自己对于结尾细节的满意:有些时候一个细节就能改变小说的基调,能改变作者所表达的世界观。而短篇小说对作家的考验和挑战某种程度上也源于此,篇幅短,字数少,所能容纳的人物和情节都是很有限的,但是读者期望从短篇小说中获得的,却不一定就比长篇和中篇更简单。也就是说,短篇小说的写作者必须有本事在有限的篇幅内容纳足够的丰富与复杂。这些细节是整幅景象中的“工笔”,阅读时抻动这些细节,能于景象中感受到命运的一角,看到故事的轮廓。而正是这遮掩着的命运与模糊的故事轮廓,留给读者悠远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