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李白《将进酒》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王之涣《凉州词》
1
这只巨鸟的羽翅
被草原霜露打湿
是梦不是梦的一切举意
升腾 涅槃 蜕变
总有许多翎羽
在雪线以上翔舞
耀着日月光华 高天厚土
巨鸟用绝美的喙
发出一声低吼 一声呜咽
接着是一声叹息
飞腾吧,我的鸟儿
这是一种祝祷 发自肺腑
2
可可西里舞美的精灵
呈流线型划过列车窗孔
远接天宇的幕布被邆邆蹄声惊扰
野花杂陈于草丛
晨风中微微一颤
洒落的不只是宿露
短暂挺立与绽放
只为诠释生命有多少张力
是谁用葱绿和红紫烂漫涂染
念青唐古拉山和昆仑雪山堪比兄弟
正指手划脚导演沧海桑田
悲剧淡出 喜剧切入
盗猎者之长枪已被陈列
倒立着述说无奈与悲催
一个早晨抑或傍晚
戴胜鸟悠游步出窝巢
云雀说钻天为时尚早
黑熊雪豹照例跑来饮水
索南达杰跌倒的地方
有生灵栖息并嬉戏
有信念和意识潜滋暗长
一如初始之策划立意
藏羚羊家族壮大
似一片片亲吻高地的彩云
3
在约古宗列曲
我邂逅两位诗人
一位是跛子
一位是盲者
盲者常目空一切
跛子习惯用一条半腿
丈量高天厚土戈壁瀚海
末了随便找只土拨鼠旱獭合影
说我总算一览大河源头
肤浅是他们此生唯一的行头
盲者拘囿于生活一隅
坐井观天自目口吐莲花字字珠玑
谁堪禅悟约古宗列
第一缕清流酝酿汪洋恣肆
我远眺卡日曲涕泗横流脸颊
那时草皮尽失沙砾裸露
盲者看不见跛子将半条腿
索性搭在另一整条腿上
默坐土坎长吁短叹
哦,黄河,我的母亲河哟啧啧
这时我就扪心自问
是谁在用一把钝刀阉割青海
4
三江以其出身高贵
才成就曾经的一泻汪洋
中华水塔
让一阵又一阵喧嚣吵醒
那是一个早晨格外亮丽
梦醒时分,草原正在退化
土拨鼠得寸进尺
沙丘随意敲门叩问
一声连一声鹰唳
撕碎江源长天
地狱之门洞开灾难即将莅临
扎陵湖和鄂陵湖
惯以两滴浊泪的名义
瞪着茹毛饮血的新世纪
一个叫折腾的幽灵
使一切物事面目全非
诀别本初的静谧抑或浑荒喧闹
5
一个叫汉子的人
圪蹴在马背上
我忘了是在铁盖还是切吉乡
三十年前某个早晨
风驰电掣从草原尽头炊烟升腾处飞来
那时牛粪火燃起的炊烟常发出香味
他直奔小镇供销社
掏出钱购买三瓶青稞酒
走至门外先打开一瓶
仰头从上往下灌
又用牙将第二瓶的铁盖子咬开
他感觉第二瓶酒少了些许辛辣
只是普通流体所幸一无挂碍
眼前山是山草是草鹰隼在高天悬挂或滑翔
小镇的建筑及街道
还有野狗在溜达和睥睨
清晰异常只是肠胃里烈焰升腾
嗓子眼里要伸出火焰的小胳膊
他纵身一跃跨上马背
从怀中掏出第三瓶白酒时
时间还没捱过两刻钟
那用机器压紧的瓶盖
还真纹丝不动你较不上劲儿
第三瓶白酒流得有点迟缓
似是呜咽的河水
顺着一个缓坡慢慢往上推移
他把空瓶子扔到草地上
回家吧 得嘞 他用民族语喊出这个意思
马上驮着软丁耷脑的主人
驮着天旋地转
驮着死乞白赖悬挂的日头
向着地平线外升起炊烟的地方
开拔 草原炊烟蓝中带灰
这是一个沾上马背
轻易摔不下来的民族
那天回到家刚好碰上黄昏
妻子说我盼了一天
就盼来一个醉鬼啊
6
从鱼卡到大柴旦
道路每每笔直
似抛向云端的黑丝带
沙海坦荡无垠
一处村落坍圮
它睁大业已枯槁的眼眸
回忆鸟雀啁啾炊烟升腾
有狗吠此起彼伏悠扬温馨
大片废弃田土只生长荒芜
一村人整体迁徙
或许就发生在一个早晨
一座座庄廓院内
墙倒屋塌丁香和玫瑰
默立那干涩之祝祷
河流拟藏身何处难觅踪影
我掬起一捧细沙
任沙土从指缝流淌净尽
我低头寻找生命的迹象
却只有那些足迹被戈壁风抹平
背对着我走向遥远的未知
7
顺着牙力加山或积石山山脚
我一路东行
黄河依然清澈
几可当镜子映照撒拉艳姑的俊颜和靓发
一个播种并生长文明的地方
也生长民族诗人
一个接一个不久就形成气候
我在骆驼泉边留了倩影
仰头就看见街子清真寺大殿
大殿对面有高耸入云的双塔
双塔夹峙古兰经收藏馆
那里有世间仅存的三部手抄本古兰经之一
周边是钻天杨梨树核桃树
鳞次栉比的庄廓院
墙高屋大彩绘大门特立独矗
主麻日的诵经声唤礼声
溢满黄河谷地的空间
有时成千上万的信民两掌合拢
向着真主默念举意
仙红辣椒刚刚搭起架子
薄皮核桃始挂枝头
孟达天池背后有片竹林疯长
各色杜鹃花自成园囿阵型
你别不信顺山坡铺成一片
左边是黄河右边是崖
说的就是孟达村
扑棱棱的鸽子在水面上飞
红砂山不语黄河水默流
8
背山的女人
在一垛柴禾下苟延残喘
那是若干年前一个正午
生产队依然故我
贫穷和饥饿似野狗舌头
狠劲儿舔舐阳光空气
柴禾似山缓缓飘移
翻山越岭要移向家门
那时麻雀还多如牛毛
追着柴山欢闹嬉戏
有些索性蹲栖于柴山梢头
一路谩骂 一路嚼舌
柴山垛摞在大门右手
背山女人沏好一杯茯茶
轻描淡写地灌了几口
有咕嘟咕嘟的声音
从喉头一路响至肚腹深处
那时草原深处背水回来的女人
从脸上解去头巾
两坨高原红格外刺目
她用右手捋了捋僵硬腰脊
长长地吁喘两口气
背起背篼去帐篷外抓拾牛粪
然后摊晒粪饼于帐篷前
午饭要不要凑合就颇耐咀嚼
9
上了塔拉,儿子认不得大大
饥渴三塔拉睡眼朦胧
然后期遇河卡镇
接下来是大河坝花石峡
我把恰卜恰一碗面片的温馨
抽绎成旅途的慰念和牵绊
幸福是一朵绽放之花吧
幸福是撒满草坡的黑牦牛白绵羊
纯粹地啃噬咀嚼悠闲
幸福如高天盘旋滑翔的鹰唳
最是那惊鸿一瞥
将旅行的某个瞬间定格
山与水组合 鸟与兽拼接
冬虫夏草采挖正当其时
采金的队伍被堵回
政府通告上那枚红印
在不远处挤眉弄眼说此路不通
我把对玉树结古镇的思念
放入脑海深处任其发酵
文成公主庙和赛马会
正焦急地等候造访
那边一顶黑牛毛帐篷门口
立着我之伊人 她在水一方
只为等待而等待
10
七彩虹衣袖扬起
青稞酒酒曲荡起
离佑宁寺不远 那座白塔前
一名身背电脑包的年轻阿卡
急匆匆走过 地处沟垴的天门寺
一群游客正在折腾
东山上密林中有花儿声溢出
天籁之音嘹亮互助一半天空
在威远镇西街6号
我接过一杯神仙不落地
数百年甘醇与清冽
弄得我想哭想笑还想吼叫
我只抿一口就有灵感来袭
我想把野青稞酿成诗章
然后寄发给熟识不熟识的朋友
那个上午 鼓楼周边
已是人来车往我穿过喧嚣与烦躁
当时几只瓦灰色的鸽子
正在鼓楼檐角打坐禅悟
五峰寺默坐在半山腰
睥睨来往香客和鸟雀
山下小商贩扯破嗓子
兜售五花八门和五颜六色
一摊又一摊野炊族
大快朵颐一脸酣畅
被酒精烧红的脖子和眼睛
绽放自然还有激动
是谁把北山烟雨和南门峡的夏天
先我一步悬挂于个人博客额眉
我想骂你啊朋友
可真有你的
11
在岭国遗址
我拾起一枝鸟羽
可能来自草原雕的一次梳妆
也或许是高原秃鹫
不小心让风雨借走的一根
悠游天空一碧无垠
桑烟曾模糊过天葬台
达日,如若我拒绝捡拾
翎羽会选择在太阳下氧化
颓壁断垣以及
瓦当残片被风和雨照拂 在土层下
一些锈红的箭镞纷做羞涩的梦
这时突忽听到一个传说
格萨尔王的爱妃珠牡
来自玉树草原
都说天下最美丽的女人
也比不上她的一只脚跟
夕阳余晖亲吻坍颓的城垣
我赏读靠晚渐劲的寒风
12
东方小瑞士
天境祁连
在牛心山的眼眸中
八宝镇是一块魔方
它有善变戏法的脸孔
吃吃发笑毛发抖动的参天古松
领受夏雨的洗礼
傍城小河涨满的时节
爬满青苔的庄廓院
摆在街角售卖的黄蘑菇
色泽鲜亮的祁连野菊
阴坡阳坡似醒还眠的冬虫夏草
戴着白雪毡帽的南山
一宿酣梦 诗句俯拾即是
简单拼组后便可开印装订
诗人不期而遇野牛沟
那儿草原离天挺近
黑牦牛绵羊群和帐篷
点缀这片绿毡毯硕大无朋
祁连在夏日烟岚中
一脸静谧 一脸温煦
13
西宁毛走遍世界的年代
丹噶尔众商栈门槛
被洋人与买办踩断
摩肩接踵的生意人和掮客
拥挤得古城一步三晃
那时车马店常常挤爆
天香楼人满为患
老板娘一脸牙猪笑
五色迷目的街面
山南地北的方言簇拥于此
并行不悖打躬作揖唱喏搭讪
那时官话兴许还在它娘的腹中
身势语挺强势地扬起脸颊
城内城外的寺院庙观
青烟缭绕香火旺盛
庙祝和活佛们一脸庄肃
敬神佛抽签的队列常排至门外
丹噶尔在一夜间肠胃不适
上吐下泻眼冒金星
花重金延请良医诊治
良医好久不曾坐堂
他每日去药材市场
中藏药买卖驾轻就熟
日进斗金谁还情愿
苦巴苦静等病人上门
丹噶尔冷汗淋漓
险些在一个上午背过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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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上午我给哈丹巴特尔写信时
他正策马向夏窝子进发
德令哈缄默不语
西去的列车面朝昆仑山嘶吼哮喘
托素湖和克鲁克湖仿佛两只酒窝
静卧在柴达木盆地的脸颊
无数只白天鹅棕头鸥嬉戏彼岸
天籁之音俯拾皆是
不远处都兰县城内
娜仁家的牵牛花把夏天托举得很高
一院子花事正盛
菩提树苫盖紫丁香它们吵闹不休
是谁朝天空伸出无数手指
抓挠着什么呀
而我正站在二楼阳台
远眺南山之巅积雪
望山跑死马
几只斑鸠扑棱不停 在松枝间
那天西宁南郊一座庄廓院里
农具处理净尽 耕牛和拖拉机不知去向
一片片高楼和工厂傍着村落疯长
仍有大片土地撂荒高烟囱常喷吐黑雾
庄稼就举而不坚坚而不久
农耕文明无奈接受结扎手术
耷拉着脑袋不停吁喘
15
1958年的高原河湟谷地
麻雀有幸忝列“四害”阵营
围剿声铺天盖地
众麻雀魂飞魄散
死亡便成为唯一可能
多少天后捕雀告一段落
本县书记提起电话筒
对湟垴县委书记说:
老马,我县麻雀现只剩五只
已飞至你们地盘
麻烦兄弟予以配合
干净彻底地消灭它们
老马说放心吧“铁匠”哥哥
其中两只已消灭 剩余三只上了新疆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
众麻雀拖儿带女成群结队
扒着火车上新疆
还有许多伏在长途大巴行李架上
翻越不冻泉唐古拉向藏南开拔
中途乘客及司机吃饭方便
老少麻雀下车活动腰腿
车子起动 麻雀们急惶惶攒聚车顶
巫师法拉们说可能是地气尽失
环保专家说环境维护关乎生态平衡
那时世上难觅我的踪影
时间推移十七八个年头
我被公推为村捣蛋部队司令
一伙脬蛋娃在长木棍一头吐点唾沫
棍子塞进墙缝或土洞缠绞
雀巢被拉出来一窝四只小麻雀
翎羽未长全通体发红张眉瞪眼
一张小嘴咧至最大叽喳叫喊
是饥饿和口渴惹得它们恼怒无比
要不打着手电筒在冬夜的椽花缝里
前后两掌合拢麻雀便在劫难逃
叶子干枯却仍高挂的榆树枝杈上
毛团似的麻雀蹲伏安眠
放一弹弓 扑簌簌落下一只
将麻雀连毛带肉卷进黄泥
放在灶洞里烧烤
不一会儿就有肉香溢满厨房空间
如今我怀念麻雀
就像怀念我离世多年的母亲
那时初秋的麦田里
一吆吼就腾起一片麻云
一个家族成千上万只麻雀
将村落闹得天翻地覆
到如今时不时也见到三两只
谁会将它们当成标本
打心底里愿意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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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五屯上寺和下寺
我期遇佛塔及佛殿
期遇释迦牟尼
还有毗蓝国第二佛陀宗喀巴
我不会念六字真言
小时老师压根就不曾教过
随意走进一家工艺品商店
满墙壁高挂唐卡和堆绣
便晓得五屯艺术早已根深叶茂
人人家家都传承制作技艺
售卖非物质文化遗产
在五屯艺术陈列馆
我有幸赏读已逝的夏吾才让大师
那比精品还精品的唐卡
这张现价不止三十万的画中
包孕着一个感人故事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
一外地游客定作一幅唐卡
他放下四千元定金走人
这张唐卡画好 当时也只卖几万
一等等过三十载
却难觅当年定画人影踪
大师已在多年前过世
唐卡中的佛祖在陈列间西墙上双目有神
注视世间芸芸众生
笑看风生雨起白云苍狗
这幅唐卡的名字叫诚信
它的光辉主题是人格
我穿过西藏唐卡的灰暗古朴
青海唐卡的浓艳绚丽
走出陈列馆午后的太阳无精打采
一棵一人高的核桃树
伸出许多油绿绿的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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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过阿言麦台时
杏子正黄极具魅惑
小麦静等人来收割
一墩又一墩芨芨草搔首弄姿
尕让街头卤肉面馆内
一伙男女正撕揪指甲面片
那时阿什贡国家地质公园
离坐孕还早
火红色的丹霞摩肩接踵
在骄阳下默立祝祷
高原世界攀岩赛的道具
还不想拱出地皮
黄河滩涂渐次生长着后现代村落
河阴镇周边一些农家乐
抢占先机 忙着印制文化名片
天下黄河贵德清
贵德的黄河波澜不惊
一座硕大无朋的转经筒伫立水滨
高原小江南
拉脊街村的大接杏已熟
王统那边的牛心李和青苹果
离上市尚有些时日
西瓜红枣长把梨软儿竞做五彩之梦
夜晚枕着毛腊枕头
在黄河波涛声中入梦
明日该去松巴峡转悠
我想采摘些山水诗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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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好天
鸟是巨鸟
天为鸟绽放空阔
鸟对天心存感激
本该一展雄姿
在九天嘹亮歌喉
只是翅羽迟重
河湟谷地迎春花怒放时
巨鸟挪了挪腰身
夏季里到了丹桂花儿开
年轻轻的个女儿家呀采哩嘛采青来
巨鸟耸了耸肩膀
直到秋叶落尽
寒冬来临大雪纷飞
巨鸟在厚雪的棉被下
依旧做着五颜六色的梦
2013年5月25日改定于清河家中
2015年10月20日再改于鲁沙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