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一敏经常晃着她的两只手对我说,她最满意的身体部位就是她的手。那双手确实好看,葱白一样的手指,颀长,饱满,不过肥,没有瘦骨嶙峋之感。她没有留长指甲,但那指甲自然的形状恰到好处地延伸了手指线条的流畅。
更让一敏引以自豪的是,她的手如果戴上戒指,不管戒指的质地形状如何,那都是最完美的。那双手天生就是用来戴戒指而不是用来忙碌的。
闲暇的时候,一敏总爱显摆她的手。其实,她的脸蛋更漂亮。人们总是多看几眼她的脸而很少留意她的手。她也许不觉得是这样。她现在手上的戒指,是母亲订婚的信物,那是她祖母留下来,母亲戴了二十几年。她结婚时,母亲摘下来戴在她的手上。戒指简单厚重,年岁久了,发暗,有点接近铜色,那的确是一枚金戒指。母亲说,这戒指只有她戴最合适。是因为戴着好看才显得合适,她想。
她母亲的话惹恼了姐姐。姐姐比她早出嫁五年,却没有得到母亲的戒指。为此,姐姐曾几年不回母亲的家。她想把戒指送给姐姐,可母亲说,姐姐的手太粗壮,没有她戴着好看。母亲是疼爱小女儿的,她也有出息,考上了一所重点大学,毕业以后有了一个稳定的单位。而姐姐没读过大学,她高中没毕业就辍学打工了,不是姐姐不愿上学,那时,父亲跑了,他在一家外贸企业做销售,卷了一笔钱和一个女人一块跑了。家里的天塌下来,母亲病倒,姐姐必须去挣钱养活家庭。家里的一切花销一直是由父亲来支撑的,母亲只是个家庭妇女。
一敏回忆起往事,双手抹着眼泪。泪水蹭到戒指上,有心酸浸染在里面。后来父亲回来了,是在母亲病危的时候,他拐着一条腿,跪倒在她的床前,痛哭流涕。他向母亲诉说他的不义种种;诉说他被人打折一条腿,他终于遭到报应;还说母亲心地善良,把一个和她毫无血缘的孩子养大,视如己出……
一敏说到这儿,颤抖着泣不成声。你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孩子!她双手抱紧我的肩头,泪流满面地说:我欠母亲太多,欠姐姐太多。她趴在我的怀里像孩子一样哭泣。我想不起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也许沉默更能冷却悲伤,直到她哭够了,我都没说一句话。
母亲去世后,我用积攒下来的工资给姐姐买了一枚很贵的戒指。姐姐看到它,哭得一塌糊涂。一敏在稳定了情绪后又说。姐姐收下了戒指,但我从没见她戴过。也许不戴更好,看到它,姐姐可能就会想到过去。一敏交叉着双手在我面前的沙发上坐下来。四十几岁,她人到中年,却有一双青春女孩子的手。她母亲在时,一直到她出嫁,都没舍得让她干过粗活。
我不是母亲亲生的孩子!一敏有点认命地挥着那只带戒指的手,一脸的无奈。直到我有了孩子,我才不那么恨父亲。后来,我去看他,他已经不能下床了。他天天酗酒,喝坏了胃,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快到了尽头。他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我是你的亲生父亲,你亲生母亲是和我一块长大的女孩,我们很恩爱。她父母嫌我们家穷,死活不同意这门亲事。她嫁到了一个很远的村子,嫁给那个村村支书的傻儿子。她经常回娘家,我们还经常在一起。有一天,我们的事被发现了,她遭到婆家的毒打,那时她怀了孕,让我带她远走高飞……
父亲突然说不下去了。他把头埋在掌心里,痛苦地呻吟。我怎么能带她走?我不能!这怎么可能……我对不起养你的母亲,你姐姐都三岁了,我怎么带你的亲生母亲走?……我真混蛋!父亲为以前的事懊悔不已。他确实老了,头发全白了,身子像一截枯树枝。你母亲生你时难产。你活了下来,她丢了性命。她婆家的人捎了口信,让她娘家去人把死尸接回来,顺便把活的也带走。你被接了回来,她娘家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就把你仍在咱家门口。没办法,我和盘托出了那件事,我的妻子什么都没说,就把你抱进了屋……
我辜负了两个女人。父亲说完这一句,他歪在床头的身体便倒了下去。他的眼睛睁着,但是已经没有了光泽。父亲的手还抓着我的手,他瘦弱的手指那么长,可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抓到。
一敏是在一个风轻云淡的秋日下午和我谈起她的往事。那天,老公给我买了新戒指,我叫她过来,不过是想炫耀一番。她无意中讲了她的故事,我没了炫耀的心情。我悄悄摘下了戒指,握紧双手,不管戴还是不戴,我都想抓住属于自己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