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洁有一个郧阳的故乡,她还有一个襄阳的故乡,她被襄阳人评为汉水女神。梅洁原籍不是襄阳,但是襄阳把她评为汉水女神。一座城市在传承千年文化的时候,居然给了一个女作家如此的荣誉,我真是分享到当作家的一种光荣。她能够对这一条汉水、以至于汉水对中国的贡献,孜孜不倦地写了“中国南水北调移民三部曲”,几十万移民所做出的牺牲和奉献,都在她的笔下。再也找不到这样一个人,用百万余字描述自己的父老乡亲对于一个民族的巨大贡献。为此,这座城市信任她,爱戴她。
梅洁对故乡有一颗特别感恩的心,纵观她的创作,我们可以发现她一直在写家乡、写乡愁。她虽少小离乡,但天涯、岁月里的梅洁,对于故乡一直在做着精神的寻找和皈依。
我认识梅洁至今有二十余年,见到的梅洁总是微笑的,微笑其实需要有一种来自内心的动力,启动这“动力”的是什么呢?在她的作品中,常能读到一种乡愁。想象一下,鄂西北、汉江边,15岁的梅洁是什么样子?15岁,为了逃避“父亲政治苦难的株连”,她独自一人告别故乡到远方去读书。此后几十年,从南方到北方,从京城到塞外,她说:“故乡的大河居然如父亲母亲迷蒙的泪光,永远地灼痛着我的乡恋。”
“我常常含泪对自己讲述我的回忆”,她作品中确实有不少泪水。然而这微笑、乡愁和泪水,都并非没有力量的东西。我在《大江北去》里读到了梅洁的惊涛骇浪。她这部长篇卷一的标题就是《忏悔的泪水能流成江河吗》。如果她仅仅是描写南水北调工程的浩瀚和艰辛,也不至于这么沉重。我曾非常感佩地描述她“以更大的关注去追问、去探索为什么有这个工程”。带着深深的忧伤和颤栗,她把环境恶化的状况放在我们面前。她“令人震撼而又充满深情地讲述着哭喊着珍惜水资源、珍惜环境的极端重要性和紧迫性”!
为什么梅洁总带着微笑,我渐渐读懂了这微笑来自何方。从故乡“忧伤的江湾里走出来,我对世界一片同情”。这是她写过的话,这意味着梅洁从个人的颠沛流离体验到了人间存在的苦难和忧伤。“后来的岁月里,我试图以文学的形式和我所处的世界对话。”那是从何时开始呢?1970年梅洁大学毕业,与她心爱的男生一同分配到荒凉的塞外,10年后,梅洁开始写“我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恩”。
一个少年失去家乡的女孩,在塞外建起自己心爱的家,渐至发现自己生命时光中的乡愁,“几乎凝聚了我对这个世界全部的爱情”。这意味着个体生命中的爱情复活了她对整个世界的爱。多年后她以这样的深情去关怀西部失学儿童,写出《西部的倾诉》,获得鲁迅文学奖。
然而,2004年,丈夫永远地离开了她。“你躺在我的怀里走了”,那是在从昆明去北京的列车上,丈夫停止了呼吸后列车还要走19个小时才能到家,“我抱着你,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我的体温无法再暖热你冰凉的身体……我的鼻子开始出血……”这个时期,梅洁的泪多到几乎把自己淹溺。
我坚信一个人给不出他没有的东西,无论是爱还是恨。真正的爱,是你心中存在的并渴望给出去的东西,不会由于爱人的逝去而消失。
阅读梅洁,我需要一再返回她15岁“出逃”的地方。那次离别,是她人生真正的出发。她曾写道:“没有离别,我绝对是另一种意义的艰难和平庸,而离别最终又使我成为一个怀着乡愁四处寻找家园的人。”丈夫逝去后,这一次,她寻找的远不止是生她的家乡,而是向着一个更大的家园出发。
这是个多大的家园啊!梅洁在她散文典藏版《飘逝的风景》扉页上有一段话,一开始就谈到了民俗,说“人在民俗中孕育、诞生”云云。要读见梅洁这些话语的含义,恐怕不容易。如何理解梅洁所说的“民俗”,具有像母亲那样至尊的地位呢?
这的确是一个非常大的世界。我曾在《俗是家园》中描述,中国人讲“民以食为天”,古人造这个“俗”字,就以“人”和“谷”构成,能够共俗,共同有饭吃,就是天大的事。
风俗何以重要?古人类散居于山林野谷,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共俗,如果不能使彼此同风共俗,如何能使部落发展壮大?如何能有共同的家园?《诗经》里的“风”,称“国风”,是从各诸侯国采集来的土风歌谣。汉高祖刘邦咏出《大风歌》,表达的也是一个大国苍生万有的沧桑理想。我曾追溯我的宗族“琅琊王氏”族谱里的祖先,看到西汉博士谏大夫王吉是我的“汉代祖先”,王吉曾上疏道:“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
西汉还有位名叫贾山的官员铿锵写道:“风行俗成,万世之基定。”汉代重视风俗,设有风俗使,可见统治者重视乡风民俗,乃至纳入国家制度建设。这对于中华多民族国家的形成和巩固,作用巨大。到隋唐,学者与大臣仍然认为:国家元气在风俗,风俗之本系纪纲。中国历代莫不以同风俗为治国要务,所谓“为政之要,辩风正俗”。这里的“正俗”,已上升到要用光明正大的核心价值观去同风共俗。就这“风俗”二字,有如纪念中国人进步的一座伟大的纪念碑。
多么了不起的风俗啊!今天作为民俗来研究,已变成一个小领域,而且被挤到边缘。为什么?近代中国,传统文化遭到西方文明疾风暴雨般的冲击,至现代又遭国人猛烈抨击。百年来,已有几代人,要认识自己血液中的性格,要找到自己的脚板同土地的亲情,要弄清中华民族的根,我们需要一次又一次静下心来,用自己的头脑和心,去仔细体会和辨认。
这需要一次又一次到历史文献中去重新学习,需要一次又一次去访问边塞驿站的残垣断壁,需要去跋涉去拜访历史深处的砖瓦或陶瓷碎片……梅洁是在走过青春,走到退休之龄才开始出发。
为什么梅洁总有微笑,这是乡愁、乡恋、爱、无奈,乃至继续跋涉和寻找升华出的表情。我们发现,在经历了百年猛烈批判之后,非止古驿站是残垣断壁,我们的灵魂呈现着断裂,呈现着精神和情感的碎片……为了自己的灵魂更完整一些,为了灵魂的归属,我们需要出发。
泥河湾、驿站、商道、神农架……梅洁一次次向外的跋涉,都是在向内继续成长自己。我们一次次的寻觅、观察和描述,可能不那么准确。但是,梅洁像少女一样在成长。她用坚实的脚步、澄澈的心去寻找一个很大很大的家园,她跋涉进去,留下一串串脚印。沿着梅洁的脚印,我们将会读到自己,这大抵就是阅读梅洁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