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北面是进门，旁边有个卫生间，往里是一间蒸汽浴室。南面并排着一个十米见方的温水池和一个热水池，东西两边各有十余只淋浴喷头一字排开，浴室中央安放着四张用于搓澡的躺床。 

喷头下面站着几个人在淋浴，温水池里只有七八个人，看上去年龄都不太大，热水池中足有三十余人，不管坐在池边还是浸入水里的，相互都挨得很近，显得十分拥挤，那些热水池中的身躯，就像煮在锅里的饺子。从热水池的水面往外冒着一缕缕白色水汽，看样子水温应该不低于四十度，那些刚从热水中出来的躯体，被热水泡的发红。 

我不耐热，不敢体验热水池的水温，便进入温水池，慢慢将身体浸入水中，闭上眼睛，享受着温水的惬意。这情景一般只在中午以前出现，浴池老板为了节省成本，每天只往水池加一次水新鲜，中午过后，水温下降，热水变成了温水，温水则成了凉水，加之早晨和上午泡澡人多，到中午，池水变得浑浊，水质很差，已经很不卫生了，下午几乎没人泡澡。 

正当我浸在温水里闭目养神之际，从旁边的热水池传来一个大嗓门：“老张，几年不见了，忙啥呢？” 

循声望去，是一个刚进热水池的光头在对一个瘦小老头说话。光头六十来岁，皮肤黝黑，身宽体胖，腰围不低于三尺二三，露出水面的身体表皮好像抹有一层油。他刚从外面进来，皮肤一时还适应不了环境的变化，可能感觉水温太高，在热水里试了试，又从水里钻出来。 

“啥也没忙，呆着。”瘦老头将整个身子浸入水中，只有嘴唇以上的部位露出水面，眯缝着眼睛，漫不经心地回答。 

“退休了？啥时候退的？”说话的同时，胖子再次将整个身子没入水中。 

“前年就正式退了。” 

“这么说，你今年六十多了？” 

“可不。你还没退吧？” 

“快了，明年。” 

“怎么没上班？” 

“今天没去。其实上不上班都无所谓，上班也没有多少事可干，基本呆着。” 

二人继续着对话，概叹时间过得太快，一转眼都是六十来岁的人了。从对话中得知，他们都曾是坐落于本市的一家军工企业的员工，所在企业隶属于国家某个军工部门，由于产品具有危险性，原材料有毒，厂区位于距离市区二十多公里的一个偏僻山沟里。十几年前，为了改善员工们的生活条件，在当地政府和上级主管部门的关怀下，工厂在市郊征了地，建了生活居住区，将原来位于工厂附近的职工生活区整体搬迁到了市区，员工们上下班乘坐通勤车往返。因产品老化过时，市场逐年萎缩，企业既缺乏高端人才，又得不到主管部门重视，产品转型升级基本无望，近十几年来一直处于勉强维持、艰难度日的状态。 

“你退休开多少钱？”胖汉问。 

“咱们单位多年来效益一直不好，给职工交养老保险时总是就低不就高，职工退休后领取的养老金也是最低档次，我现在每个月才一千六百来块钱。你在职，工资是多少？” 

“差一点才到两千，没有任何奖金福利，而且这几年基本没有按时发过工资。” 

“如果没有大事，这点工资光吃饭也倒够了，撑不着，也饿不死。” 

“那要看你怎么吃，吃什么，还要看你老伴有没有退休金，孩子干啥工作。如果老两口都有退休金，加在一起三千多点，孩子工作单位较好，收入不错，孙辈的零花钱不完全依靠你，平时粗茶淡饭，这点钱倒能维持日常生活。话说回来，即使老两口都有退休金，如果孩子在那种干了这月没下月的单位打工，收入不多还不稳定，把你那里当他们的免费饭店，孙辈的开销全靠你，还要帮着下一辈还房贷，别说经常改善生活，恐怕维持日常生活都很紧巴。”听着老张和胖汉的对话，一个刚从水里出来、浑身冒着热气的人也加了进来。只见此人花白头发，板寸头，身材偏瘦，看样子年纪也在六十多岁。他坐在池边上凉快着，不断渗出的汗珠在他那被热水烫红的皮肤上汇成一缕缕细流，像小溪一样往下淌。 

“改善不改善都无所谓，现在吃什么都不香。猪肉有瘦肉精，鸡鸭鱼都是饲料和激素催大的，就连牛羊也要用饲料喂养，根本没有以前的味道。”老张和板寸似乎并不认识，不过说起柴米油盐之类，他们有了共同话题。 

“不要说鸡鸭鱼肉，我听市场卖菜的小贩说，现在根本就没有不打药的蔬菜。豆芽这么普通的菜，除了化肥，还要用几种一般人都记不住名字的这个剂那个剂。除非种植户自家吃，市场上出售的所有卖相好的韭菜，都要使用一种叫呋喃丹的农药，听说这是一种毒性强的杀菌剂。在蔬菜生长过程中使用杀虫剂杀菌剂还说得过去，据说在西红柿成熟前，要给它喷洒一种激素，能使西红柿颜色鲜艳，提前成熟，还能增加产量。以前去市场买青叶蔬菜，专门挑选叶子被虫咬过的，说明没打过药，菜贩说现在这着不灵了，被虫咬过的蔬菜照样打过药，因为现在的虫子已经有了耐药性，一般杀虫药对它不起作用。农贸市场和超市卖的食品，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食用的，都有添加剂。为了增强口感和保质期，很多厂家过度使用添加剂，个别没有道德的生产商甚至用有毒工业原料做食品添加剂。我爱吃猪耳朵猪头肉之类的熟食，有人告诉我，说那里面加了什么防腐剂、着色剂、香味剂，让我尽量少吃，我嘴馋，好这口，不管那一套，照吃不误。”胖汉对有关吃的话题更感兴趣，一连串说了一大堆。 

“你再看大人小孩喝的这个香味那个甜味的牛奶，还有五颜六色的饮料，谁知道里面含有什么东西。前几天从新闻里听说，咱们喝的白酒里还有什么塑化剂，咱也不知道这塑化剂是什么玩意，喝了几十年酒，以前哪听说酒里还有这些东西。这肯定不是什么好事，要不也不会引起重视。”说了吃的，老张又说喝的，看来这三位都喜欢喝酒，板寸和胖汉对此也有兴致，但均不知塑化剂为何物，对话暂时陷入了停顿。 

片刻之后，另一个在热水池边上休息的人说话了：“塑化剂是咱们老百姓的叫法，它在工业上叫做增塑剂，是塑料加工过程中使用的一种助剂。按照正规的酿造和勾兑工艺，咱们喝的白酒里本身不可能含这种东西，它在酒里出现应该是从装酒的塑料容器带进去的，有些白酒企业在生产过程中违规使用塑料设备，也会给产品中引入含量不等的塑化剂。”老张三人开始并未在意说话者，听此人说的头头是道，虽不甚明白，却逐渐调整注意力，凝神细听。说话人是一位年纪接近七十岁的老者，中等体态，花白头发，留着三七开的分头，说话时神情安详，像一位退休知识分子。 

“你说这塑化剂有毒吗？”胖汉对酒最感兴趣，他对这件事格外关注。 

“有毒没毒是相对的。就是咱们喝的酒，严格说来也是有毒的，有人喝多了醉的不省人事时，医学上就叫酒精中毒，当然，塑化剂不能和酒精比。如果严格限制在安全标准范围内，它的毒性是轻微的，对人体构不成明显危害，超过安全标准，危害就大了。劝你以后不要用塑料瓶塑料桶装酒，别买塑料容器盛装的酒类商品。” 

老者的话让胖汉接连几声哦哦哦，似若有所悟。 

“现在的鸡鸭鱼肉根本没有以前那种味道，猪肉吃起来一点也不香。总之，所有食品吃起来都没有以前那种感觉。”板寸又将话题扯到吃上，老张和胖汉点头称是。 

“你们说的这种感受很多人都有，不过有些情况可能是一种错觉。现在的鸡鸭鱼猪牛羊，在饲养过程中几乎都要使用饲料，生长时间短，其肉质口感可能真的不如几十年前那么鲜美。还有一个特征，就是现在的家庭很少再像二三十年前那样使用高压锅炖制肉食，也是因为这些食用动物的生长期缩短，下锅半小时就能炖烂烀，没有必要使用压力锅了。以前的鸡鸭鱼猪牛羊，生长时间都在一年以上，个别的要两三年，饲养过程也处于自然状态。当时没有饲料，粮食都不够人吃，哪来喂养畜禽的多余粮食？猪牛羊全靠吃草，鸡鸭鱼地面水里有啥吃啥，生长时间自然很长。现在的鸡蛋也没有从前的鸡蛋有蛋味，但在当时那种自然散养状态，畜禽缺乏食物和营养，一只鸡一年能下多少鸡蛋？咱们几个这个年龄都是过来人，不要说在农村，就算城市居民，除了具有一定级别的干部当时由国家特供，又有多少人家舍得吃、吃得起鸡蛋？当年可能半数中国人一年也吃不上几个鸡蛋。猪牛羊肉也差不多是同样的道理。不可否认，由于现在的工厂化饲养，这些肉食的口感不如当年，这既与其品质有关，也有一定的心理作用。绝大多数家庭现在对鸡鸭鱼猪牛羊肉还陌生吗？条件好的可能吃得都不愿吃了，条件稍差的家庭虽不经常吃，但每隔十天半个月吃一次也是可能的。再好吃的东西，经常吃也吃不出美味来，即使现在的各种肉食，如果一年只吃三两次，其味可能照样不错。”老者的话赢得多数人赞同，他们边听边点头，只有两三个泡在水里的，眯缝着眼睛，不置可否。 

“那你说为啥现在的人都不长虱子了，家里也没有了跳蚤臭虫？”胖汉用胳膊支撑着，从水里探出半个身子。 

“虱子、跳蚤和臭虫这三害，与咱们吃的好坏无关，只与卫生条件和环境有关。即使顿顿鸡鸭鱼肉，如果不注意自己的个人卫生和环境卫生，半年不洗澡，一个月不换内衣，周围垃圾遍地，杂草丛生，照样会虱子成群、跳蚤臭虫横行。城市人现在一般每星期至少洗一次澡，衣服换洗更勤，即使农村人冬天洗澡不那么方便，但换洗衣服也比几十年前勤得多。个人卫生的改善，消除了滋生虱子的条件；家庭卫生和城乡环境卫生的改善，使跳蚤臭虫无处藏身。当然，农村使用的农药和城市绿化使用的各种植保剂，也对抑制跳蚤臭虫有帮助，但主要还是城乡环境卫生的改善。”老者这番话很朴实，一般人都能听懂。 

“如果现在长虱子，我估计也和以前的虱子不一样。”胖汉带着莫名的神情说。 

“那你觉得现在长出的虱子和以前的虱子有什么不一样？”老者问。 

“说不定现在生长的虱子更肥更懒，也不咬人。从前的虱子更瘦更勤快，咬人更厉害。”胖汉很认真地说。 

众人听了哑然无语。 

空气好像凝固了，在数分钟内没有一个人说话，除了淋浴喷水发出的丝丝声，浴室内鸦雀无声。短暂的尴尬与沉静后，热水池的一多半人陆续起身，向淋浴走去。 

我已泡的四肢无力，浑身酥软，浴室温度又高，再泡在水里不仅无益，反而有害。于是起身离池，在淋浴下洗头净身后，快速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