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刀切下,温柔或斩截,眼前一亮:一个白菜娃娃的雏形。像母腹子宫里蜷曲的胚胎,躺在青叶玉帮的层层包裹之中。原来,这一冬,憔悴萎焉的白菜一直在默默地孕育,是孤独使生命变了形?还是不孤独早已变形了的生命?多么不可解!
这“没顶”之下的霸气,有一股丰盈昂奋的生命力,真是不能轻忽。吃了几十个春秋的白菜,忽然变得有心起来,想扮一个临时的上帝,把抽苔长芽的菜心放到一清水碗碟,一花亦真,如种下心里的因果。
寂止的生命在寂止中生长,“上帝”也常以沉默幽寂欣赏着一棵白菜孤独的弹性。
冬窗凭立,盈耳纷沓来年的声息。楼下,间有一两声爆竹,高亢拨云,忽而又接一串哨音,摩空渐杳。人浮于事,平面的生活,絮絮聒聒,镇日不倦。
心的空地上,年,像一个爆竹,日子已挂足在干燥的药捻上。
我不再盼望过年,不再渴望点燃一个炮仗,在元宵节的夜幕下,不再兴冲冲挑着大红灯笼,送一送先祖们归去的路,照亮年的随之而去。
每一年长一岁的欢喜,不知何时,已偷换成人空老的悲叹。人说酒里有大老虎,小绵羊,一个我一直希望提一壶酒,浇个醉拍春衫,身在红尘,又恐人笑,凡妇俗女,宿醉的没有名头。
异地,租居过年,心真的找不到家的感觉了。张岱说:幽窗开卷,字俱碧鲜。过眼间,蔬笋之气诱然扑面,活色生香。此时,学古人开卷,字俱勾肩搭背的枯枝,过眼涛涛,笔意无魂,皆是横撇竖捺的无趣真像。枯索,僵直,可憎,两两相顾,全然少了创意空间和性情二字。掩卷低回,强坐读“硬书”的滋味真是不好受。
这时,白菜花傲然开放了,撼动着满室的荒情,顶开支离破碎的时间,独撑一片朗朗乾坤,恣肆沃野之花的天真。令人目光如蝶,绕花流连不舍。具体而微笑的十字黄花,金雕玉镂,一玉柱金塔,好像从冬天的冷岩缝里破空而出,乍然,助人在渡劫中有了一丝豁脱。
每每临流时光之渊,它貌若上苍,轻启荡涤凡俗之花语,怜我若涧边幽草,怦然心动,心清如镜,照见性灵,
素爱画大白菜的白石老人,笔端含纳清白一生的素志,白菜心里的花可曾搅动他的灵魂?
这棵白菜花,开的几乎和童年的一样,初心灿然,仿佛以一生的时间来酝酿,所等待所倾注的只是这一刹那的绚烂。
在童年的那个幸福圈里,时光可以弯曲对接的留痕上,白菜花是唯一可复现的事物之一。剥出白菜心,养在清水里,是母亲最初的创意。奄忽间,走到母亲那段年岁,似乎才用心捕捉到藏在白菜心里幽秘而自足的喜悦。
左看右看,它离我很远,远若天边一芥;又离我那么近,如菩提树下笼覆的圣者之心。
冬储白菜,是民间秋收冬藏的一部分。冬令时分,白菜水灵灵地与白露日升月沉的相守,秋霜冬雪在使之升华出最清香的口味,白菜也收摄心底足够的阳光和地气,出落成胖墩墩的大妈了。浑实的,一摸还硬手呢,菜园里就有了农人收菜的身影了。
不知道哪一片田园上,还保留着旧时天气旧时情怀,旧事里那个抱着白菜气喘吁吁的小女孩。白菜在怀里越来越沉甸甸的,最喜欢抱那些生着小白菜娃娃的,母亲叫它们母子菜。喜欢它们,是因为它们有母亲疼爱,不会有民谣《小白菜》里传唱的凄凉。田垄上,谁在挥手揩汗的伫立里,站成一棵楚楚动人的小白菜?人生和白菜的酷似,发蒙于此吧。犹是,从小印象里,白菜便有了几分母性的温柔端然了。
小城年关,讨债欠债的队伍里传出三两个暴发户做了新鬼,令素食白菜豆腐的草根小民,咂摸出白菜根的香,平淡的福。
白菜一直是清寒之家的一员,为我们洗雪着肠胃里封侯吃肉的浮夸,淡泊蔬笋心志。甚至也参与供桌上的祭祀。母亲削好几个菜根,插上高粱的秸秆,请出“三代宗亲之神位”红纸排位,列祖列宗闻着菜根香香,齐聚我家。他们在看不见的地方与我们同吃同住,一直过到正月十五。母亲说只要心诚,祖上就有灵。灵多么不容窥视,也许灵是一缕清风,在父亲虔敬地点燃一炷香时,我看得见,香烛幽明,祖辈们缭缭绕绕在八仙桌上。
过年时,最重要的是一棵开花的白菜心,是我们家几案上的清供。屋外天寒地冻,娇黄的白菜花在一盘青碧蒜苗的陪伴下,开的花枝春满,生意盎然。忙进忙出的母亲,看着白菜花的笑容,分明让我感到生活奖赏给我们的融融春意。
那人那花,烙印宛在,独恋旧香,就像我企望回到自己的最初。
风吹花气香归砚,案上香魂书到凉。怀想复怀想的小小屋宇,心情已是白菜花的心情,笔墨随着白菜花纷纷凋落,孤立梢头的几朵正探向窗外,像招手示意:来,该你们登场了。
自然界的盛会,到处都是急欲奔赴的生命,岁序荣枯,光阴仿佛,一波来了,一波又去。波光潋滟里,照会生命者万万千千,我只掬其一。
春天坐着花轿来了,荠菜花开的赛牡丹时,这棵白菜心里的花,已蹦跳出种子,犹在来不及着墨的明媚春光里,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