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4年年关的时候,一个昏昏欲睡的深夜,绿皮火车从怀化开来,在慈利站扔下一群扛大包提编织袋的人,继续呼啸而去。
那一群人里面就有我,我不知道当时自己是什么样子,背个大牛仔包,穿件姐姐淘汰掉的黑色皮夹克,头发凌乱,个头矮小,虽然正是二八年少,但肯定没有半点可爱之处,一个灰不溜秋的乡下妞而已。
那是我第一次独自出门,且毫无准备地半夜在一个陌生的小站下车。住在哪里?刚出站,就有大妈大嫂们喊,住店啦!旁边有一个模样和我差不多的妹子,看年龄也差不多,她正好也是一个人,于是我们就跟着一位大嫂朝她的小店走去。
5块钱一晚,除了两张床,其他什么也没有,卫生间是公用的,在走廊里。我打量了一下小旅馆的设施,实在简陋,也不再想洗漱等奢侈之事,被子也脏得不行,将就着和衣而卧。
正睡得熟,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是几个男人的声音,我和那女孩吓得大气不敢出,默默地听他们叫喊和敲门,直到他们敲累了离开。下半夜,我再也不敢睡着,生怕外面那些陌生的男人再次跑来。好不容易等到天亮,匆匆背上包离开旅店,搭最早的班车回常德了。
那是慈利给我的第一印象,从旅店到汽车站的路上,心情愉悦地打量这个地方,感觉它比我待的常德要古老破旧些,街道窄,房子以木屋居多,湿润而清新。
慈利曾经是常德的一个县,张家界开发成旅游城市后将慈利划归过去,便隶属于张家界,但相对于其他地方,感觉它还是要亲切一些。
第二次去因为要登五雷山,到的当天下午爬了山,第二天没事到街上走走。大街呈人字形,一条通向繁华的城区,一条通往河边。河边的老房子所剩无几,沿着澧水河修了清一色的小洋楼,雕花的栏杆,黄色的琉璃瓦,里面传来哗啦啦的麻将声。河边人很少,偶见几个背着背篓下河洗衣服的妇女,才觉得这里有点土家族的气息。从巷子里出来到一个菜市场,有几个推平板车的小贩。我随手翻翻他们的书,确切地说,不是书,是小册子,皇历、算命的书、婚丧嫁娶的书,我意外地发现还有一本“目莲救母”的唱词,心中一喜,毕竟这里并未开发得全部被小洋楼所覆盖,老房子不在了,但生活细节中,人们依然按照祖辈们传下来的规矩行事。
一年之后,因为去乡下参加葬礼,我突然想起了那次在慈利菜市场见到的书,这种民间流传的油印册,怕是很难寻到了,驱车就往慈利去。常德到慈利需经过热市,以我80码的速度,一个小时也到了。以前没有注意到路牌,这次才观察到,原来慈利县城叫零阳镇。
“零阳,古县名,西汉置,因位于零水之北得名,治所在今湖南慈利东。”原来这地方西汉就有了,我想沿着去年走过的足迹,再把县城走一遍,希望能碰上卖书的老人。先找上次看好的吃吊锅菜的地方,把南面县城走了个遍,也不记得是在哪一条巷子,因为每条街都很相似。后来总算找到了一家,但不是去年看到的那家。点了杀猪菜,就是猪肉、猪大肠、猪肝等炖在一起吃,还可以把新鲜蔬菜涮到锅里。菜的味道倒还不错,冬天吃得热气腾腾的感觉也舒服,但是吊锅已是形同虚设了,那根吊铁锅的木钩子空空地吊在头顶,炖锅,已经改用煤气点火了。
河边还是去年的样子,远远的可看见水电站的闸门,洗衣的妇人也仍然还在,她们用木捶敲打着衣服床单。正是冬日下午,阳光晒得人懒洋洋的,几个人在河边晒着太阳,有的织毛衣,绕毛线球,有的相互掏耳朵。这个小镇,日子慵懒得快要睡着了。
我从一条宽点的巷子里出来,看到菜市场,是去年的那个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下午的菜市场没有那么热闹,别说卖书的,卖菜的都躲到棚子里去了,再沿着这条街走,到一家书店看了看,没有旧书,几家卖旧货的老板摇头说没听说过,失望地往另一条街走,甚至还跑到更深的一个巷子里,还是没有,天已经开始有点凉意了,已是下午四五点钟,无奈只好无功而返,回去的高速路上,累得快要睡着了,有几次方向盘差点偏离了方向。
在此之前,我到过很多湘西小镇,它们还流淌着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气息,有的小镇甚至让人回得更远。而慈利虽是古零阳,它的边地气息正在一步步消失,它的老房子味道,斑驳的墙壁和门板间的光线,正怯懦地一步一步往后退缩。
可是它仍然有“目莲救母”,有红白喜事的繁文缛节,有长幼有序的家训,那些在民间悄悄印刷的小册子,从上百年之前的长辈祖先中口传笔录而来,以微薄廉价的面孔示人,在菜市场流传,在老辈人中流传,在80岁的老子与50岁的儿子之间流传。
可它还能传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