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木头镇,由港经深、坐火车过来的第一站。不到三万本地人的小镇,却因有十五万之众的港人聚集这儿……——人称小香港
镇中东去的山隅边,一个叫 “静眠湖” 的小区,早年的房子。业主尽港人,不过,只是周未或节假日就能更多看到他们的影子。平常的日子,小区寂静,一到夜晚,这种寂静就如同进入鬼区般……这二年迁入来一些北方人,有租住,更多是从港人手上买去,但他们却只是一年之中的十月过来,次年四月就又回去,像“候鸟”……他们的到来,给这个小区,确也带来了些人气。
小区绕湖而立,湖泊好几平方公里,湖名叫“静眠湖”,名的来头说不清的……山下村民说,开发小区时,从湖中捞起过上千具尸骨……——于是有人断定清初这里的汉人惨遭过一次大的杀戮,并才有粤东山区的客家人迕徙过来……难怪山下村子里的居民全是客家人,说是清代迁来。
小区以湖为界,分东区、南区与北区。其中北区是洋楼;而湖的南面是别墅区;东区也是洋楼,与山隔着一个湖远。湖的西面就是山了,南区与北区都依着山——是山连着山的观音山。
这天是大年的初六,负责北区夜班巡视的是熊先生,与他同班的是北区的入口处蹲班的黄先生。同往日般,熊先生手中的探灯四处乱照一通,骑着个旧单车转溜开,他在巡视;单车是他从修车行花三十元购来,他感到比步行快多了,北区巡视一圈二十几分钟就够。
冬天的阳光往往不到五点就落了,一会儿功夫,幕纱就将整个小区连同旁边的观音山给笼罩住。“咕咕”的布谷鸟声不时从山林中发出,试图扯破山边的寂静……
“熊先生!”有人叫。
熊先生停住车,右脚支撑到了地面,左脚仍落在车踏上。他回头看到是夜中散步的北方人李老头。一个大庆人,租住在东区,现散步在北区。而夜中来北区山边散步的也只是那么几个北方人;这里近山,太静,太阴冷,其它区的人晚上散步,多不会拐往这边的。
“我发觉……住太宁街的那个香港刘老头……不对劲?”李老头一脸火急神态。
“为何?” 能先生问。
“有四五天,没看到他了。”李老头说。
“这是一个问题?” 熊先生很快落下车。“上周做白班我还见过这个香港老头。”他一面说着,一面将车架好,然后与李老头并坐在路基的草地上。
他们在交谈。
那是一个年过八十好几的老人了。高个,背微弯下去了;花白的眉毛像硬粘去在他眼珠之上,瞅到特别扭的;秃顶脑门边沿上残存的少许白发似旱地淹淹一息的零星杂草……他是柱着一根木棍出来散步,后面还总跟着一条走不动的哈儿狗,有时,狗不走了,停下,老人就绕后撵它……首次见这个情景还令他上前发问……
——狗跟着老人30年了,相当人活了210岁了;都进入了风烛残年。
去年刚来上班时就令他好奇的:老人总孤零一个人,早上及中午及下午,总见他出来晃动三次,沿着山边儿步履蹒跚 一圈儿……那个费力啊,比登山的年轻人还吃力……更象一个盲人上车后找座位时的情形……
“他为何就不回香港去终老呢?”他一直困惑不解。
还是小区的护工阿秀道出了他的一些情况。
十年前,阿秀给老人做护工,做了十年;后来老人就没再雇了,孤零一人生活。 “老人可能没钱了吧?”阿秀这样认为。阿秀说老人是二十年前迁进这个小区就雇了她。过去工资不高,一个月就800,现在护工月薪涨到了3500。阿秀说那时老人精神蛮好的,还能爬山……她还陪他有过几次往外旅游……阿秀清楚他有一个儿子及一个女儿,太太也还在;但从来没见他们来过……阿秀就了解这么多。汲其到他家里的他都避说。
一个身世十分离奇的老头儿!
现在,他们感到了一个困惑:若是没事呢,临黑去叩响他家的门显然是打搅人家。香港刘老头住的那排长屋现在还只有一家亮灯的,南面六楼——熊先生认出是姓陈的香港人的家,而刘老头家却在同排北角的一楼,那里已漆黑一片。
为慎重,他决定得去一趟。而北方的李老头则离开了,继续他的散步。他能理解,平日路上刘老头遇面谁也无所表示的;也无能表示,一个走向墓地的人……这里的港人不与它人多语。一个来避寒的北方人,能向他反映这个情况已是尽做人之责。
熊先生进这个小区做保安还只半年光景。他是颇费周折当上这个保安的,就因岁数过了五十,不知受了多少招工单位的白眼……早年下岗,前面给一家工厂开车,直到去年工厂倒闭才换上现在的工作;工资少了原来的一半,当班时间还长。
“人老了是怪可怜的。”——他深深感受到了这一点。
这栋排屋是北区最靠山边的,白天鸟语花香的,晚上就阴气沉沉的了……早年这栋排楼是开发商违建的,小区中仅这栋属违建房。每套均是标准的72平米,二十年前按每套23万给港人全买去,现有放盘卖30万的,因无产权证而无人问津。
他先是叩响了六楼的陈先生问及。
“不曾注意到他哟。”陈老头从楼顶阳台递下话来。
这样他不得不继续走向黑屋子的那边。当进到单元楼里的他先是叩响了门铃一下子,没人应;然后他再多叩响了一阵子,还是没应;像是死了的房子里面没有一点儿声息传到外面,此刻的他就没敢再往下按了,而缩回了手,并打了一个冷噤;他选择了退逸。
当退回到路口,他松了一口气。一路上的他却不停地寻思 “怕是死了,死在了屋子里……”
这使他想起了好几年前,住布吉遇到的事儿:也是春节,住他同栋同单元的二楼的一个孤零美国华侨卒死家中……一个不到六十的老头儿……过了半个月……经过他家的门前总闻到一股气味,人们以为是死了老鼠,没料到死人的……还是房东初十五去他家收房租,发现了不妙,并叫来公安破门。逶缩床上的是一具尸体。事后深圳日报有“年三十因穷困客死布吉的华侨”的报道。这位华侨来中国有近二十几年了,当年风光时在深圳的国贸大厦还有一家几十号人的跨国公司:是曾相处有过十年的女朋友告知记者这些事儿。她也是从报纸上看到她的前友死去的消息。是深圳税务局的一名公务员的她,在他落魄到只能住进月租金五百元并远离深圳市区的布吉的农民房中苟喘求存后就与他分手了。
而这具尸体至今还冷冻在布吉的殡仪馆。冷藏费升值到了二百万。当初那位当税务员的女友愿意尽义拿数十万元来火化安葬他却被殡仪馆拒绝,理由是:不是合法。殡仪馆找到美国驻广州领事馆索要冷藏费同样遭到拒绝:为何不早火化了事呢?不可思义的做法。
——一个不能回天国的“人”。
现在的熊先生,犯难了。 “如何是好……报警?还是打电话给告知同事……若老人睡熟了……没死,会笑他多事的……” 他反复在忖量。
骤然间,让他想起了阿秀。”对!找她。“于是他拨通了阿秀的电话。
电话中传来阿秀的声音:
”我在湖南。我回老家的……哦!那是……得去看的,那是个怪可怜的老头。
……你去看一定要带一个人,最好一个香港人与你同去……对的。你就与那个陈老头……同你同去……这样蛮好……没死也落心,若死了也有个见证……”
阿秀的提议不错,他明朗多了。他又来到了这栋排楼前叫下了六楼的陈老头,向他道明事由后;陈老头也觉得须去看,说这是做人不能逾越的原则。于是两人同向北边走去,在进到那个单元内,熊先生又叩响门铃,还是没人应。这时的陈老头好象有主意了,他让熊先生一道退去屋外;到外面的他就让熊先生直接翻围栏进去了院子,直接去叩响了里屋的玻璃窗。敲击的声音开始小,后由小到大,直到震耳,没有停歇。
一会儿功夫,里面灯终于亮了,熊先生叩击的手也随之停住。很快儿,窗口冒出一个头影,随后窗口开了,伸出了一个头儿……
“对,是刘老头。” 熊先生认出来了。他差点出声:“……还没死呢?”
陈老头也认出了,赶紧用香港话道去:“哦!老刘……你还好吧?”
“怎么……呢?”
“几天没看你出来了……“熊先生颤抖了,又继续颤抖在说:”不放心,来看,看……”
“……狗死了……就没,出来走……”
沉静——
“狗呢?”陈老头问。
“埋,着了……山边“
又寂静了一会儿。熊先生不经意问了句:“……那你吃饭呢?”
“……阿秀,回家前,……给我买了箱,方便面……”
“哦……“ 熊先生吱唔着,紧接,他听到了经风传来的咳嗽声。于是他说:”哦……没事……我们告退……”
有些失措的他,越过围栏到了院子外。他似想到了,他老婆有收留流浪狗的癖好,他家里还有好几条狗儿呢。于是他对着屋子说:
“要否我送条狗你养?”
“……不了……到时我走了,狗也伤心……”
末了,屋内灯灭了。
这条街又回到了之前的宁静。熊先生与陈老头离开了黑屋子。
“人老了是这样的……要是没积蓄就于黑夜中等死……”黑夜中陈老头在说。
到了街口,陈老头回去了。熊先生先是目睹着这栋排楼片刻,然后仰对着黑色天空长长叹了一口气,并叹道:“总算好!老头没死!要不然后面事也是一堆麻烦的事儿:报警……抬尸……还要做笔录……
——这得忙上一整夜……那将是一连串麻烦人的事儿……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