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认领菜籽沟
- 作者:刘亮程 更新时间:2015-12-30 03:00:5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226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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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在他们离开菜籽沟的好多年后,一群艺术家入住到村子,在他们的家乡过起日子。他们扔掉的乡村生活,被另一些人捡起来。
菜籽沟木垒书院菜籽沟木垒书院
我们所在的这个山沟,是新疆木垒县英格堡乡的一个村,以前村里人种油菜籽,每年油菜花开时,整个山沟一片金黄,村里的老油坊日夜不停地榨着菜籽油。村庄因此得名“菜籽沟”。现在村里人不种菜籽了,油菜籽卖不上价钱。可是,不管村民种什么,地里都会密密麻麻长一层油菜籽。我想,这就是土地的厚道,只要你播一次种子,她就会生生不息长下去。
我们也想在这个村庄播一次种子。
2013年冬天,我们偶然进入菜籽沟村时,一下就被她吸引了。村里全是老房子,汉式廊坊建筑,木梁柱,木门窗,土坯或干打垒的墙,长着老果树的宅院这三家那两户地散落在沟里,整个村庄像一桩突然浮现在眼前的陈年往事。我们沿路一户一户地看,每个院子都像旧时光里的家,有一种久违的亲切和熟悉。
正遇上一户人家拆房子,院墙已经推倒,一辆大卡车靠墙停在院子,几个人站在房上掀盖顶,瓦檐、油毛毡、泥皮、麦草和苇子,一层层锨下来,房顶渐渐露天,圆木结构的担子、梁、椽子整齐地暴露出来,还有砌入土墙的木框架。我们边拍照边看着这些木头一根根拆下来装上汽车,运走。一个百年老宅院只剩下几堵破土墙和一地的烂泥皮土块。
打问才知道,这户人家搬进了城,老房子6000元钱卖给了木头贩子。陪同的村干部说,村里好多老房子卖给木头贩子拆掉了。这个村子原有400多户人家,现在剩下200户,一半人家搬走了,留下的也都是老人,眼看种不动地。
我们沿路看见许多没有人烟的老宅院,或许迟早也会拆了卖木头。
菜籽沟和她旁边的四道沟,是早期人类的温暖家园,她处在东天山特殊气候带,冬天暖和,春夏雨水充足,肥沃的坡地随处能长成粮食。早在6000年前,古人就在这里生活,留下诸多珍贵遗址。现在的居民多是清代或民国时到达这里的汉民。村里少有平地。他们垦种山坡旱田,因为坡陡,农机上不去,原始的马拉犁、手撒种、镰刀收割、木轱辘车、手工打麦场等传统农耕方式在菜籽沟依旧完整保留。可是能干这些农活的人都老了。年轻人外出打工。这个古老村庄和半村饱经风霜的老农,也都快走到尽头。
回到县城,我连夜给木垒县起草了一个方案,提议由亮程文化工作室入村,抢救性地收购保护一批村民要卖的老民宅,然后动员艺术家来认领这些老院子做工作室,把这个行将荒弃的古村落改造成一个艺术家村落。方案当即得到县领导的肯定和支持。就这样,我们在乡政府和村委会的积极配合下,用一个冬天时间,收购了几十个老院子。本来一个院子卖几千元钱,我们一收购,都涨价了,长到几万元。有的人家干脆不卖了,等更高的价格。
我们收购的最大一个院子就是村里的老学校,占地40亩,4栋砖木结构教室,废弃后当了十多年羊圈。我们从教室的厚厚羊粪中清理出讲台、水泥地面。修整好塌了的房顶,换掉破损的门窗,在杂草中找到以前的石板小路,一个破败多年的老学校,被我们改造成了菜籽沟的文化中心——木垒书院。
现在,已经有几十位艺术家落户菜籽沟,他们大都是我的朋友,打电话说我发现一个荒弃的老村子,几万块钱就能买一个老院子,赶快认领一个做工作室和养老。他们都信任我,卡号发去钱便打过来。待春天雪消后开车来村里一看,都喜欢得不得了,没见过这么美的村子,没想到会在这么完好的古村落里有了一院自己的房子。本来要拆了卖木头的老院子,就这样在艺术家的妙手中获得新生。那些老宅院变成一件可以居住生活的艺术品。先入村的艺术家又引来更多艺术家。我们在村里成立了菜籽沟艺术家村落,我当村长,自己任命的。我任命村委会书记为艺术家村落副村长,归我管。村委会姚书记当了几十年村干部,当老了,在村里威信高,他带头动员村民把房子卖给我们。他给村民说,艺术家来了,对我们的下一代有好处,以后我们的娃娃会变得有文化。村民说,我们都老了,哪会有娃娃。
确实,去年菜籽沟所在的英格堡乡,只出生了两个孩子,我听了心里荒荒的,往后多少年,这些乡村只有走的人,没有来的。村里的老木活儿只剩下做寿房的,生意不断。书院请老木匠做一个大木桌,都推辞了,说赶做寿房呢。有几个老人病卧床榻,眼看不行了,家人过来看了板子,交了押金,催着快做出来。那个活儿等不得,人说没有就没有了,不能到节骨眼儿上活儿没做出来。只要村里有红白喜事,不管谁家的,邀不邀请,我们都过去随个份子,参加一下。今年书院随了几千块钱,多半是丧事。我们院子后面住的老太太就是上个月不在的,我好像都没见过她,没来得及和她照个面,打个招呼说句话,她就不在了。外面亲戚来一大堆,小车把路都堵了。去世的老人把走远的亲人都召回村子,好多菜籽沟的年轻人回来了,孩子回来了。他们回来看见我们在破败的老学校里修建的木垒书院,在荒弃的民宅上改造的艺术家工作室。他们一定不会想到,在他们离开菜籽沟的好多年后,一群艺术家入住到村子,在他们的家乡过起日子。他们扔掉的乡村生活,被另一些人捡起来。
我们改造书院老房子,尽量雇佣村民。今年村民从书院挣走了一百多万元劳务费。能雇来干活的都是60多岁的老人,干一天泥活150元工钱,也不便宜。那些村民从不觉得自己是老人。这些改造老房子的活儿,也只有他们会干。
在菜籽沟的第一年秋天,书院种的3亩洋芋丰收了,得挖个大菜窖。雇两个六十多岁的村民,说好价钱600块钱挖好菜窖。我坐在坑沿看他们往上扔土,其中一个仰头看着我,说:“老人家,你这么大年龄了,还到我们沟里来创业。”
我说:“老人家,我是来这里养老过日子的。”
其实我才53岁,他们怎么看出我比他们还老呢。他们活得忘掉年岁了。本来这个菜窖他们计划两天挖好,一人一天挣150块。结果挖了4天,干赔了。
村里许多老人都不知道自己老了。路边见一老者,提镰刀从坡上下来,腰直直的,气不喘。问:多大啦,还割麦子。答:90岁了,一天割一亩地麦子没麻大(新疆话:没问题)。问:干这么多活累吗。答:也不觉得。
不觉得就已经老了。老了也不觉得。
我们认领了一个别人的家乡。不管是我们认领了她,还是她收留了我们,都不妨碍我们在这个村庄里延续自己的乡村之梦。
刘亮程在木垒书院刘亮程在木垒书院
村民对我们在菜籽沟的一举一动都非常好奇。诗人小陶在沟里头收拾出来一个院子,经常有画家住到她家画画,那一片的村民几乎都去串门参观。书院的修建和改造也引来村民观看。村民说,你们修这么大一个书院,鬼来上学?村里小学20年前就卖掉拆了木头,破墙圈还在。中学荒废了十几年,变成羊圈。
我们确实也不知道修这么大一个书院干啥。只是觉得这么大一个老学校荒了可惜,就买下来。村里那么多的老宅子拆了可惜,就买下来。买下来的第一年,几乎啥都没干,想了一年,才想清楚要干啥。
区旅游局的领导来看了菜籽沟,很感慨,说这个老村庄能保留到现在,太难得,要我一定先保护好,慢慢来,别让变了样子。我说,我们或许没有能力让菜籽沟有多大变化,但肯定有能力让她不变化。
不变化是我们对这个古村落的承诺。可是,我们已经阻挡不了她的变化。
当初我们入驻菜籽沟时,就跟村委会签订有70年的独家经营权,由亮程文化工作室来保护、宣传、建设这个行将荒废的村庄。合同约定了我们的投入:在未来5年内,吸引百位艺术家入村建工作室,将菜籽沟打造成新疆最大的艺术家村落;将木垒书院建设成新疆最大的国学书院;帮助村上筹集资金修村道,改造危旧房屋;原址复建土地庙、山神庙、龙王庙等,把菜籽沟打造成旅游文化名村。
这些承诺都在一一落实。
第一年我们从县上争取了近1000万元拔廊坊保护资金,给每户补贴1.8万元,修缮老房子。结果干了件坏事。这些钱的用途上级建设部门有严格规定,必须花在换门窗、换前墙、铺房顶油毛毡上,不然报不了账。好多老式木门窗被拆了,换上廉价又难看的塑钢门窗。建设部门只考虑让农民的门窗保暖,却不考虑老门窗正是这些老建筑的文化脸面,就这样破坏了。还有,给老房子换前墙说是为抗震,一个四面土墙的房子,仅仅把前墙拆了换成砖的,其他三面还是土块的,抗什么震?个别老房子的老脸面也这样毁了。
村里的道路已经立项规划,2016年动工修建。这是村民期盼的大好事。
设立“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也是件大好事。木垒书院每年筹集100万元,奖励对中国乡村文学、乡村绘画、乡村音乐和乡村设计作出杰出贡献者。今年是首届,奖励给乡村文学。明年奖励乡村绘画。用评委李敬泽的话说,“她是中国最低文学艺术奖,因为低到了土地里,她也是中国最高文学艺术奖”。这个奖会一年年地办下去,偏于一隅的木垒菜籽沟,每年会有一个时刻被中国诸多媒体所关注,成为小小的一个中心。
我们还筹了点钱,想先把村里的土地庙复建起来,我们要在这里动土建筑,得先给土地念叨一声。以前村民盖房子,动土前都先给土地神烧香。村民知道自己村子的土地先是神的,后是村委会和土管局的。土管局领导来,我说在这建个土地庙,给你招呼一声。领导说,我们都先给人家(土地神)招呼一声。村民得知我们要修庙,有的说要捐一根木头,有的说白干两天活。菜籽沟村以前有土地庙、山神庙、龙王庙、佛寺,都毁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次次的运动,从这个村庄拿走太多东西,我们希望能够归还一些东西给村庄。菜籽沟曾经是一个乡村文化自足体,那时村民有什么事情,庙里烧个香念叨念叨就解决了。现在乡政府成了惟一的庙,村民有大小事情都找乡政府。村庄原有精神文化自足体系破坏了,乡政府和农民赤裸裸,面对面。诸多矛盾没有回旋余地。本该村里能解决的,直接到了乡里。本该乡村体系可以就地解决的,转移到了县里中央里。
现在,菜籽沟木垒书院已经修建的像个学堂了。我们筹备冬闲时开培训班,先给村民上课,让他们懂得如何保护利用自己的老房子做民宿客栈,不要让城市淘汰的建筑垃圾进到村里。我们还希望培训县乡干部,给他们上国学课,上乡村文化课。让他们知道乡村的价值所在,在规划改造乡村时手下留情,别再把有价值的东西毁了。乡村是中华文化的厚积之地,懂得乡村方能保护发展好乡村。国学其实就是中国百姓的生活学问,早已被村民们过成日常生活。上面把儒学作为执政策略,知识分子把它当学问,只有农民,老老实实把儒学当家学,用它治家过日子。中华文化所以延续几千年不断,是因为文化根基在乡村,朝代更替只是上面的事,乡村层面是稳定的。
在菜籽沟,每个农家宅院里,都包含着丰富的中华文化精神,从房屋建筑,到家庭居住安排,都有讲究。内地传统的廊坊建筑,向西传到新疆菜籽沟,一路丢失,简易成一排廊檐土房子,但规矩依旧,正门进去,两厢分开,长者住上房,房顶的木梁也是大头朝东。南北横着担子小头朝南,南是万物生长的方向。不管家人识不识字,儒家文化都统管着家庭,长幼孝悌,这是活的儒学,早已成为村民的生活方式。
还有家畜,也是这个宅院的重要成员。
一个农家院子,其实也是一个人与万物和睦共居的温暖家园。院门对着是狗窝,狗看门。狗窝旁是鸡圈、羊圈、猪圈。我们和它们一起生活了几千年。改造一个老宅院,要知道保留那些古老生活信息,旅游就是回家,一个完整保留着人与万物共居的丰富家园,谁不想住一宿呢。2016年,我们会选20户有条件的村民家做民宿客栈,由书院和艺术家免费帮农民做设计,争取县乡资金扶持。
这个村庄的命运,也许真的被我们改变了。以前村里只有一个小杂货店,现在开了好几个农家乐。每到周末游人络绎不绝,来写生创作的画家一拨一拨住进村里。我们书院的藏书阁、菜籽沟美术馆、乡村酒吧、民宿客栈,都列入修建规划即将付诸现实。菜籽沟真的活过来了,一些搬走的村民又迁回来。我们这些外来者,也将面临跟村民的诸多矛盾。我们认领了一个别人的家乡。我们将在这个村庄里没有户口和合法宅基地的情形下居住下去。乡村,或许只是飘浮心中不肯散去的一朵云,那朵云里蓄积着太多我们关于家园的理想,自《诗经》开始,这个家园便被诗意地塑造在地上和云端。怀揣古老的乡村梦想,或许我们到达的只是现实中的一个农村:菜籽沟。不管是我们认领了她,还是她收留了我们,都不妨碍我们在这个村庄里延续自己的乡村之梦。
(根据在首届“丝绸之路木垒菜籽沟乡村文学艺术奖”颁奖典礼上的发言修改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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