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长乡土题材的曾若水在小说《抓命》里描绘了农民个体力量的脆弱渺小：面对天灾人祸，个个无能为力，走上身不由己的命定之路。这命按照村民和神婆的说法，是先天排定无法挣脱的，却又被作者赋予了当代内容，包含征地开发、环境污染、农民失地等乡土蜕变景观。身处其中的草根们身心无以宁静，总在知天认命和努力“抓命”之间挣扎。
　　以蛮力对抗，是乡村草根最容易想到的“抓命”方式。在作者笔下，信奉体力的他们总遏制不住浑身被压抑的热血，习惯身体先行，硬直而为。《嫁出来的命》里，家贫好斗的王胡子就希图以这种方式告别单身，他一无所有，只剩力气，为讨女孩邬妍欢心，赤手空拳惩罚了欺负邬家的村霸，得偿所愿，并成为全村英雄。《师兄师妹》里的颜楚楚没有多少力气，同样舍身冒险强行闯关，当众撕毁学校的职称聘任表，抗议校方不公，赢得全校教师拥护，从此步步高升。在这里，蛮力改变命运如此轻易，这与《抓命》的痛苦呼号无以解脱何其矛盾，也许出身农村，有着深厚乡村经验的作者也看到其中的荒诞，笔触一转，险峰突起：王胡子成也蛮力，败也蛮力，他参加乡里的违章建筑清查队，倒在自己用尖镐撼动的高墙下；颜楚楚则在事业腾飞之际突然与男友双双离职去北京读研。两种结局都对蛮力抗争构成了否定：前者以悖论形式，显示其自我矛盾和自我毁灭；后者以递进方式，否定了抗争的可持续性。
　　相似的悖论也出现在通过偶得、暴富而改变命运的人们身上。这类人物带有浓烈的时代印迹，甚至是改革开放时代农民致富的直接写照。然而在作家看来，他们的命运走向有着自身性格与情感的逻辑。《冬瓜》里的冬瓜矮丑贫穷，30岁才娶上老婆，一旦靠贿赂手段致富，便在城里包养情妇，违法超生；与妻子兰花回村，喜欢显摆，误导村民相信读书无用。这样的暴富在改变命运的同时，也把命运拖向了深渊：兰花因精神空虚，与楼上男子勾搭；冬瓜遭遇车祸身亡。作者将深刻的质疑与嘲讽寄寓其中，令人咀之辛酸。
　　通过读书和攀亲改变命运，也许是乡村草根更为现实的选择。读书出头其路漫漫，中间的艰辛坎坷悲苦无奈，在作家笔端一一呈现：《路漫漫》里的郝亮靠读书捧上教师饭碗，因没有关系，分在农村小学教书，追求城里女孩岳靓而不得，参加全市干部选拔得高分仍落榜；《山海关》里的牛山也是大学毕业任教中学，与女教师、城里姑娘朱海谈恋爱，遭女方父母阻挠，想靠骗术博取对方欢心，结果是折磨自己……读书、攀亲之路如此艰难，以至于郝亮梦碎之时精神失控飙车撞人；而牛山要在朱海经历横祸变成残疾之后，才能如愿。这种命运走向颇具暗喻性。郝亮飙车撞人才撞出了真正的姻缘，它寓意乡村草根必须冒险忘我地狂飙突进，完成命运的突破。牛山最后不愿完成这种换取，命运关前背叛誓言，逃走了之，这映照出这个乡村草根当初的爱情并非出于真心，只是一种改换命运的功利驱动。作者敢于揭示这层秘密，体现了新时代乡土作家的求真态度和现实责任感。
　　拉关系走后门，是乡村草根屡屡碰壁之后不得已的选择。在作家笔下，这条“抓命”之道成了相对可靠的捷径，当然也是身处人情社会的读者都感同身受的。作家用生动的细节以辛酸无奈又多少带点羡慕的笔调，描绘了主人公经由此道、咸鱼翻身的喜剧效果。《路漫漫》里的郝亮居然从学校校庆通讯资料里寻找救命稻草，大海捞针广种薄收，一旦攀上稻草就小心维护，终于获得升迁，夫贵妻荣。《贾荣的荣光》里的贾荣同样靠家庭背景和岳父提携，一路顺风顺水，虽学业平平却大得宠爱关照，当上大学系主任助理，最后还荫及同学“我”，把大学毕业走投无路的“我”安排进大学任教。这样的“抓命”之道虽然符合世俗人情，却脱离了社会既有的公共秩序和评价体系，与此前主人公经历的碰壁折磨相对照，显出了荒谬的一面：“我”明明比贾荣优秀，却要处处仰赖贾荣提携，在他的光芒笼罩下生存，这是何等的残酷，何等的现实。
　　乡村草根的“抓命”之道，小说人物的沉浮变幻，鲜活淋漓，传达了作家的切肤感受，它带着血泪伤痛，回荡叹息呼号，也凸显出作家独特的命运观，这里面有认命信命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有沉浮难料的“天命反侧，何罚何佑”，有最终明白人情纽带至关重要的“若夫君臣之义，父子之亲，夫妇之别，则日切磋而不舍也”，这些传统命运观在发生着急剧裂变的中国乡村，仍充满回响呼应之声，并且听上去越加矛盾、碎裂、无助。
　　总之，《一枝春》充分显示了作家知识的广博和对现实的深刻思考，小说大多构思精巧，人物鲜活，读来是一种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