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晨

牧人久久站在父亲的山岗上

牧人想用一声吼叫把忧伤和疼痛排出体外

可是，他的嗓子已经喑哑

他的心灵受到羁绊

他的脸上流满泪水

他的草原被风吹走



1



那天早晨

牧人的帐篷不知不觉中变成了砖房

牧人的牛羊变成了水泥和机器

牧人的梦和理想，狗和马

奶汁、酥油，还有恋人和情歌

属于草原的一切

一切都渗进了金属和砖块当中



现在，屹立的雪山在守候着什么

淅淅沥沥的雨在洗刷着什么

晴朗的天空，依然白云悠悠

但是，母亲的草原上缺少牛羊的嬉戏与欢叫

父亲的草原上失去帐篷的温馨和骏马的嘶鸣

这种可悲的现实

在水泥和机器强势的利爪下

祖先们安详千年的骨骼和灵魂

可曾感到了疼痛和战栗？



2



画一般美丽可爱的故乡，草原

像所有母亲的母亲，乳汁一样丰美的草原

有了你的哺育，呵护，一个民族的道路和梦想

无数骄傲的回顾和对未来宽阔的展望，都在成长

可是，在一切革新的岁月里

母亲美丽的容颜被开发之刃割伤

母亲纯洁的躯体在被机器之轮蹂躏呵

草原在消失，一切都在消失



总有一天，我们会怀念祖先的草原

就像年轻时思念恋人一样怀念草原

就像年老时思念父母一样怀念草原

怀念草原的故事和生活

这种怀念之痛，是没有父亲支持的颤抖的双手

是失去母亲怀抱的恐惧的哭泣

这种怀念之痛，是缺少兄弟相助的孤独的呼唤

是丢弃温馨家园的饥寒的眼泪



3



高原上无垠的草原

还有这些以草原为家的牧人们

每当在任何一个旅途中

看到这些吃糌粑的人的脸庞

我心中忧伤的歌谣

就会随着泪水流淌

只好，用拳头轻叩自己的胸口

那被憋得将要炸开的躯体

是我的恐惧和伤感在搏斗啊

它在用我所能知道的词语---

铁器，雾霾，狂风，落雪，深深的寒气

在我的灵魂里肆意的掠取



啊！我那可爱的人间草原

今夜，我的灵魂游荡在你的空间

今夜，只有我在为你的离别献诗

因为——

你是我年幼时的天空，青年时的歌喉

是我长大的脊梁，幸福旋转时的舞台

你是我羁旅的营养，我渴望的梦想

奔赴的每一条路上，你是我拥抱的乡愁



我看到了，山上的兄弟们

那孤独的眼神

乌黑而明亮的眼睛

那些无觉危机和阴影靠近的

纯洁的眼睛，善良的眼睛

多少次在我心上不留痕迹地抓挖

那些在新路旁迷失方向的

正在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的

逐渐习惯于讲半藏半汉语言的

故乡可爱的眼睛

又在我心上不留痕迹地抓挖过多少次啊



4



公元2011年的这个黄昏

充满诗意的云霞把牛羊赶向远方

公元2011年的这个黄昏

动人的清风吹拂着天边的夕阳

而我，把忧伤和眷恋藏进草丛中

去聆听一个没有目标的方向



唉——总有一天

我眷恋的草原的清晨和黄昏

也会变成被风吹拂的传说啊

总有一天

我最喜爱的糌粑和乳汁

也会变成另一种产品的食物啊

想着想着，没有泪水的悲伤

让我昏倒在地



那一天，牧人丢了自己心肝般的草原

那一天，牧人丢了自己妻子般的草原

那一天，牧人丢了作为自己归宿的大地

那一天，牧人丢了自己寻找幸福的帐幕

什么时候，当无数代人的血肉隐入大地

人间的岁月像瀑布一样流逝后

雪域的兄弟姐妹啊

我们还会有谈论草原和牧人的追忆者吗

我们还会有怀念草原和牧人的留恋者吗

我们还会有寻找草原和牧人的探古者吗

我们还会有歌颂草原和牧人的写诗者吗

草原丢了，文化丢了，大地丢了，家园丢了

从此，通常被指为落后愚昧的

兄弟相残的草原纠纷和仇恨匿迹

这是一场悲剧故事的结尾

或者，是一场悲剧的开头呢



今晚，坟地般的荒野上

我赤身融入草原的怀中

我把恐惧铺在身下将帐篷扎在胸前

就像当初草原对我的爱

我虽然闻不到鲜香和青草的芬芳

虽然看不见飞马和牛羊的悠闲

但是我还能够感觉那种慈爱和温暖

还能体味到那种美丽和宽宏

还能回想起那种生活和美丽



5



动物园的铁栏中舔舐地皮的野牦牛

在城市的角落里啃食塑料垃圾的藏獒

屠宰场里恐惧不安的未成年牲畜

你看到了吗

它们的眼眶因思念草原而噙满泪水

它们的记忆中保留着穿藏袍的主人的身影

此时此刻，它们只想着自己的草原

像想念自己的父母，兄弟，孩子，伴侣

还有，自由开放的鲜花，自在流淌的溪水

啊！现实中不合时宜的疼痛

像大地一样沉重的疼痛

面对疼痛

我只剩下脆弱的抽泣



胸腔中常常涌起——

当处在宁静的环境中

或者喝醉酒的时候

就会想起前辈教过的歌谣

想起歌谣和相关的故事及生活

同时，因为无人吟唱那支歌谣

悲伤如同浓雾在潮湿的心中蔓延

草原赐予的歌谣永远属于草原

我们要确定它最初就产生在草原

如果会听，那支歌谣是一面清洁的镜子

在它的旋律和词句之间

有历史的祖先，历史的生活

有历史的草原，历史的我们

我喜欢细雨蒙蒙的天气

那是因为我的心中有一片广阔的草原

我喜欢白云悠悠的景象

那是因为我的心中有一片湛蓝的天空

我喜欢阳光明媚的清晨和黄昏

那是因为我的心中有一首天籁的歌声



远离故土来到城市的日子里

我想念家乡那些安详的脸庞

想念家乡那种宽阔的胸怀

想念那些淳朴的生活

每当返回故土

在家乡宁静的夜里

在月光和群星下

我才能放下疲惫揭开虚伪的面具

用汩汩流淌的溪水洗净内心的污垢

每当返回故土

在这个被随意切割改造的山村

我童年的山川已经枯萎发黄

它的故事正在失去颜色

我童年的兄弟没有前进的方向



放弃了黑色帐篷的雪域民族

坚守着几间平房的雪域民族

明天，我们要从哪里出发要到哪里去

兄弟啊

尽管蓝天馈赠你无垠的草原

尽管大地赐予你永恒的雪山

尽管家园留给你纯净的溪流

草原啊！你那遥远的明天到底在何处

我们要从哪里出发要到哪里去



（久美多杰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