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



想到故乡，我掉下盐渍和泥巴

想到故乡，我体内的火车提了三次速



今夜的明月像一口深井

我的眼睛像两只木桶，打捞动荡水声



想到故乡，想到鬼

一抔黄土堆成太山，鬼其实是我们远行的亲人



还有梦，如果给梦开一扇门

谁不会由此进入？前方百米是你泪水中的故乡



石磨



两块青石多么般配

两块青石，由铁说合，结成了夫妻

在祖堂隔壁的披屋

一住三百年



这对勤劳、结实的老好人

没放弃过夜晚和雨天

他们尝一尝麦香，就有歌声

他们合抱一起

仿佛一个是日，一个是月



母亲会是老石磨的第几代孙媳？

她围着他们转，用越来越弯的腰身

推动日月

泉水般的白面细细流下

两片青石间

就有生活的源头



我有一小部分身体留在异乡



在故乡，也怕认真地看日落

夕阳一点一点地收网

像要把我的魂

收进乌鸦的巢穴



望着，望不穿的山峰

心中漾起许多水

潮，却欲涨未涨

锈蚀的铁锚长出根须



这就是在乡的乡愁？

我常常觉得自己还走在南方的街道

或者在北方某个楼顶

凝望与此类似的黄昏



抵达何曾是抵达

离开未必真能离开

是啊，我在村庄遥想远方

当年有一小部分身体留在了异乡



搓草绳的祖父



大草垛作为背景

年迈的祖父坐在板凳顶头

金黄的稻草乖巧听话

像一条长蛇，从他的身后

蜿蜒着爬出



正午阳光像苍耳一样

粘在祖父粗糙的双手

草尖翻飞，小花猫追逐着童年

光影轻柔而明亮

我也应该窝在草垛边

寻找一只躲过冬天的草蜢



祖父搓啊搓，把太阳搓红

把一个个简单的日子搓成草绳

串起烟叶和棕鞘

串起那时生活的况味



像一场雪来到人间



像一场雪来到人间

我们把爱铺得旷远

但比不了石头，甚至寸草

为了拥有，我们摊开自己

为了示爱，我们穿一身洁白



时光短暂得像一次消融

我们冷静，也有泪水

坚持把骨肉送回黑暗之乡

而灵魂穿梭在四季

我们，就爱这铁打的人间



枫树塘



我这朵游四方的云

有一天被枫树塘揽进怀里



我不想再飘，枫树塘也认出了

自己的骨肉。她轻轻地用水草抚慰我



我看见枫树，粗壮地擎起鸟窝

百亩水稻田依旧躺在枫树塘的臂弯盛开蛙鸣



塘边的棉地里，母亲正收集白云

我想落下来做她怀中的一朵



一只翠鸟、一窝秧鸡爱上枫树塘

它们就是枫树塘的灵魂



这一片干净的水，仿佛大地

含在眼眶里的一滴泪珠



你想起我的时候



你想起我的时候

我在变钝的刀口上

失去钢和锋利

已不能让谁再流一滴血



你想起我的时候

我为什么不是盛放时光的木匣

夕光斜射过来

我看见自身飘浮

像叶影，像云气



我为什么不能是灰尘

在你想起我的时候

可降落，可覆盖

轻轻的丝毫，如果你用指肚

摁出手印

我这样就永恒地

嵌在你的命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