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申:县城记忆
- 作者:何申 更新时间:2015-11-11 03:30:1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527次
讲用会
1970年夏天,县里开下乡知识青年“讲用会”。大队干部说:“你表现不错去参加吧,回来别忘了给你婶(他老婆)捎一斤果子(点心),要雀酥雀酥的。”我连声应下说:“二斤二斤。”名单报上,别人都通过,我因春天在公社当广播员时犯了“播出电台”的错误,公社特意请示县革委政治部,问此人可否参加政治活动。答复可以,但不要出风头,这才最后一个通过。多悬呀,小小年纪,差点弄出个政治问题。
大山里的县城也是县城,虽然只是沿着公路有三四里地的一条街,没有城墙,也没鼓楼,但比起公社还是热闹得多。县革委和生产指挥部两个大院门对门,左右有百货、五金、新华书店、大众食堂、旅馆、招待所、文化馆、电影院(露天)、中小学、礼堂等等。到招待所报到,见当院水池子有自来水,忙洗头洗脸,然后换上干净衣服,相互招呼:“走啊,上街!”
晴空白云,三五一群的男女知青,往街上一走,大声说着天津话,就引得当地人好一阵子观看。这县知青80%都是我们天津三十四中的,三十四中地处“五大道”,不少女生原本是大家闺秀,下乡来泥头土脸只能忍了,这会儿环境一变,本性萌发,梳洗打扮,头发乌黑,明眸玉齿,不想招摇也招摇。卖柴的老汉说:“自打光复见过日本娘们儿,这回是第二次开眼。”
这一下出了麻烦。有领导讲:“接受再教育的积极分子,应该是脱胎换骨、头上顶着高粱花,脚下踩着牛粪。这些知青可好,细腿裤,白塑料底黑面鞋,女的还抹得雀白的脸,这哪能行!”
马上决定增加会议内容:吃忆苦饭。四天会,一天一顿。先上糠面团子,吃了,说味还行;第二天吃杂交高粱干饭,噎人,吃完有的胃疼;第三天,阴雨凉风,早上就吃,排队喝红高粱碾碎半带壳子稀粥,一人一大碗。这可要命了,上午才开上会,肚子就闹腾起来,一个接一个上厕所。礼堂座椅是那种三合板活动椅,人一起身,椅板叭地就立起来。叭,这边一声,叭,那边又一声。叭叭叭……会议主持人说:“这是演数来宝呀!咋都坐不住呢?各带队的要负责仼,不许走动!”
我们战区(几个公社为一战区)总带队的是区武装部部长,后腰吊三号驳壳,没枪套,枪苗露出衣襟一寸。虽是老枪,也挺神气的。开始还警告我们要忍住,一会儿他自己放个屁,感觉不对劲,俩腿夹着就奔了厕所。那天早晨他做表率带头喝了两大碗。
带短枪上厕所是有讲究的,得先摘枪,人蹲下,枪抱怀里。关键是起来时,须一手提裤一手抓枪,离开坑再收拾。那天部长大意了,起来时忘了抓枪,人站起来,枪没跟着起来,出溜——叭叽!枪没影了!部长当时就喊:“俺的娘呀!”我们过去看,麻烦了,礼堂厕所是深坑,又不是冬天冻着,这会儿黄酱汤一潭……
部长傻了,只好出去找根竹竿绑个铁勾勾,勾呀勾,勾不着,我们几个男知青也帮着勾,搅得臭气进了礼堂,连主持人都受不了啦,喊关门关门谁这会儿掏糞。后来有个知青说这样不行,出去找了个破笊篱绑上,捞来捞去,最终捞了上来。
因不敢出风头,那天早饭我也晚去,前面表现积极的太多,轮到我时,忆苦粥喝得剩没多少,就喝了小半碗,结果未闹肚子。会散时,大家说这破会以后还是少参加为妙。至于部长的驳壳枪,用好几桶清水冲了又冲,按说没事,但后来见到部长,他说:“不行,总卡壳、打臭子。”
挣补贴
就在这次会上,“县安办”(知青安置办公室)老主仼叫了七八个知青在一间屋里抄材料。老主任念过私塾,抽个小烟袋,来回走走看看。我从小临帖写大字,又练过钢笔字,老主任最终站在我身后说:“你的字写得不错呀。”会散了,通知我留下,在安办帮几天忙。
天大好事!能挣“误工补贴”。当时“误工补贴”一天是五毛钱,我在生产队一天满10分才三毛五。但这钱挣得也挺不容易:得极认真地干活,埋头抄材料,少说话,更不能逛街。否则,就打发你走人,连临时工都不如。
头一天抄到天黑,有人领我进厢房,屋里迎面一铺炕,炕头有套铺盖:最下一层是二指厚的毡子,毡子上铺混纺棉毛毯,毯子上是两层棉褥子,布单,被子卷着,两个枕头。这套行李,在当时是相当高级了。我还以为是给我预备的,刚要说谢,一条薄被递过来,指着炕梢的炕席说:“你睡那边。”
天大黑,那套行李的主人未归,我可得睡了。两个大院,一条县街,一个熟人也没有,连个枕头也没处借。不过,《创业史》帮了我:小说里的梁生宝买稻种在车站地上铺麻袋睡,比起他,我的条件好多了。于是高兴起来,到院里借着月光找了块新砖。新砖让太阳晒了一天,散着热土气,回屋把衣裤卷了垫在砖上,枕头这就有了。被子则要横着用,一半当褥子,一半当被。只是我个子大,上身和两条腿都有半截露在外边,好在月光洒在炕上,就且当阳光吧。那次,我在这炕上睡了10天,得5块钱补贴,我每天吃三毛,剩了两块。那套铺盖的主人一直没露面,偶尔半夜醒了,真想上去躺一会,忍忍,就又睡着了。
县城里有好多“老五届”大学生,我挺喜欢和他们接触,听他们讲些啥,对我很有益。于是,一有机会,我就想着法在县里多待上几天。安办、报道组、文化馆、广播站,我都去,写材料,写故事,写新闻稿。但有时两部门用人之间要空两三天,回村又白搭路费,我就可怜了,在街上逛到天黑,还不知到何处过夜。月光下,行人稀少,高音大喇叭播着河北梆子《龙江颂》,“抬起头,挺胸膛,高赡远瞩向前望……”
我也望,望着闪闪灯火,那里有欢笑与温暖。而这一夜,我将住宿何处?20岁的小伙子,忽然想起家想起父母,有点心酸,但没有眼泪,数年间所遇的艰辛早已磨得我无所畏惧。怕什么?不就是一夜吗?书包里有好几本搜罗到的旧书,有一本《铁流》、烧剩下半本的《复活》、快翻烂的《水浒》和《说唐》。也罢,索性找个地方看一宿。班车站关门,但门洞子有灯,没有人,静静的,正好看。看到半夜,来了两个小痞子找碴儿,县街上也有这种人的。我不怕,要钱没有,打架咱找地方,把他们吓走了。但来了一群戴红袖箍的,人太多,不行了,只能跟他们走。到了什么地方,问你带着这些反动书藉干什么?没法子,只好瞎编说文化馆谁谁抽我去搞创作,这是批判用的素材。他们立刻派人去找,过了一阵儿,文化馆“老五届”的朋友气喘吁吁地奔来,说大伙等着你呢,你怎么在这儿,快走吧,把我领走了。那后半宿我睡在床上。天亮,他埋怨我:你呀,带着这些书,多悬呀!
考大学
我很想读书,表现又不错,1972年公社推荐我上大学。正月里,冒大雪从天津奔县城,体检人群里,左找右看,就我一个知青。
回了村里,社员问你咋回来这么早,我不敢说,忙烧火做饭下地干活。往下多少次夜里做梦,来了入学通知书,教室铃声响,惊醒,是队长敲钟喊下地干活了。到了夏天,还没消息,那天,队里派活给猪打防疫针,我负责抓猪按倒。干到傍晚霞光灿烂了,公社文教助理骑车路过,实在忍不住上前打探,他说:“你傻老婆等汉子呀,人家春天就入学了……”
我的天呀!那一瞬间心似刀绞。问题不光是我在苦等,远在千里之外年迈的父母更是食不甘味地在盼望。可这又不能跟任何人说,转回身,我把一腔怨气全撒在猪身上,专拣大个的抓。正巧遇一大公猪,劲大,没抓住,我脚下一滑,一头撞在猪圈石墙上,眉角破裂,流了血,半个脸都染红了。还不错,没把眼珠撞出来。也没上药,抓把烟沫子糊上,我一个人默默走了。
我太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政审!转年在县安办,我在一堆旧报纸和废材料中,竟意外见到几份头年的上学推荐表,其中就有我。要去的是天津医学院,果然,政审没过关。我父亲从小在商号学徒,熬来熬去,在一个分号熬成了掌柜的……
1973年令我们兴奋,邓小平同志复出,决定当年大学考试入学。虽然碰破过头,但面对考试,我又有了信心,一边干活一边复习。复习很艰苦,从春到夏,经常是晚上收工后吃口饭就奔8里地外公社中学,找老五届的大学生请教,半夜回村,眯一小会儿就下地干活。因为上面讲,不参加劳动者,就不推荐去考试。
那年倘若不考学,还有一条路:大队书记找到我说:“你考虑一下,如不去考学,就发展你入党,先提拔为大队副书记,往下还可能当公社副书记。”我从大队部出来没走20步就返回去,说我考虑好了,我还是去考学吧。书记说如考不上,一切可就耽误了。我说那我就安心当个好社员。
盛夏火热,人到县城。考生在招待所点名,排队去设在中学的考场。当地考生360人,知青只有36个。一双双布鞋胶鞋哗啦啦走在沙土道上,荡起一片黄尘。有人说笑,与路边的熟人打招呼。我无言,神情严肃,暗暗告诫自己:你只有这一次机会,一定要好好把握住。又祈求上苍:你睁睁眼吧,给我一条生路吧,自“文革”以来,多少人都像我一样,活得太不容易了……
连考3天,我考了全县第一。填表时,我犯了难。安办老主任知道我头年的遭遇,叼着小烟袋寻思了一阵问:“你爷爷在老家是什么成分?”我说:“是贫农。”他说:“那就填贫农吧,可千万别报天津的学校。”
然后又回村里等,等了一个来月,什么消息也没有。我想这回上不了学,也就死心了,再过个一年两载,就找个对象结婚,彻底扎根。到时候,除了挣工分,隔一段我出去挣点误工补贴,她在家喂口猪养点鸡,日子还能过下去。
有一天下午收工回来,房东女儿是大队妇联主任,她举个打开的信封和一张纸说:“你看,录取通知书,河北大学中文系。”
我不敢相信,拿过来连看三遍,有红印章,是真的!按说应该激动一下,但不行,往下还不少具体事呢!包括开各种信件证明,收拾行装,还有我头年的剩余工分,都让生产队平摊在几户困难的社员家(即本来该分给我的钱,替他们交了口粮款,等于借给他们,这样生产队的账是平的),我去要,人家说你都上大学了,算了吧。能咋办?只好算了。
我上学了。5年的插队生活,也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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