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学林:北大街――寻踪与倾听
- 作者:曹学林 更新时间:2015-10-29 03:00:18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851次
[导读]学林先生是姜堰学域的文化名师,选发此文,纪念20余年的友谊,同时祝曹老师一切安好!——卜一
大运河流经扬州,有一条支流向东蜿蜒而去,这就是西起扬州茱萸湾东至如皋蟠溪的古运盐河。在古运盐河中段,有一个名叫姜堰的小镇,古为三水交汇之地。每当江水北上,海潮西溯,淮水南下,即在此处激荡回旋,奔涌汇流,滋润八方,其涛声水势,蔚为壮观,故又称“三水”。至迟在明代初年,三水镇就已远近闻名。镇上有一条街叫北大街,十多年来吸引得全国各地的游人雅客纷至沓来。他们在古巷老屋间盘桓,那石隙间露出的一丝青苔,那瓦檐口长出的一株蓬草,无不吸引他们的目光。似乎在寻觅什么,又似乎在倾听什么。
是的,他们在寻觅,寻觅先贤的足迹;他们在倾听,倾听历史的回声……
三水先觉
姜堰,原为北宋年间泰州富绅姜仁惠父子为御洪水而筑起的一道堰坝。后堰废名存,且逐渐演变为镇名。临近古运盐河边的堰址称为坝口,以坝口为中心形成十字交叉的东大街、南大街、西大街、北大街四条老街。如今东、南、西三条老街名字犹在,但早已成为现代化建筑街区,唯有北大街,那鳞次栉比的老屋,那斑驳幽深的古巷,如打开的一卷古书,记录着岁月的沧桑。
北大街不长,南北千余米,由一条主街和几条小巷组成一个面积约三万多平方的片区。在街区的东南角,有一座古建筑,前后三进,青砖小瓦,简洁朴实,与其它民居无异。然而,大门上的一方石额,却让人对其顿生景仰之情。
这是一块长方形汉白玉石额,中间雕刻着“王氏宗祠”四个敦实饱满的楷书大字,上款为“前明万历乙亥年建”,下款为“大清嘉庆甲戌春月重修”。万历乙亥年是1575年,嘉庆甲戌年是1814年,也就是说,这栋建筑的始建年代距今已经437年,重修年代距今也已198年了。由此可见,这是一座历史悠久的明清古建筑。
这座古建筑,是王氏七世祖王栋所建。王栋是泰州学派的代表人物,有“学派巨擘”之称,为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族弟,与王艮及其次子王襞并称“淮南王氏三贤”。王氏宗祠既是王栋的家祠,更是泰州学派在明清时期重要的讲学场所。
泰州学派是中国封建社会后期第一个启蒙学派,因其对民生的关怀而在中国思想史上独树一帜。它的创始人是泰州安丰盐场的一介盐丁王艮。其先世原居苏州,后落户于安丰场,以烧盐为生,始祖名王伯寿,父亲王守庵。王艮生于明宪宗成化十九年(1483年),世代为灶户。“七岁受书乡塾,贫不能竟学”,十一岁时辍学,帮助父母料理家务,十四岁母亲去世后,与父兄一起进盐场烧盐。十九岁时奉父之命贩盐经商,因“经理财用,人多异其措置得当,人莫能及,自是家道日裕”,开始摆脱贫困。至二十五岁,王艮的人生出现了重大转折。这一年,他经商路过曲阜,在拜谒孔庙时,得到很大启发,“奋然有任道之志”,认为“夫子亦人也,我亦人也,圣人者可学而至也”。于是回家后一边经商,一边攻读儒家经书,“日诵《孝经》、《论语》、《大学》,置其书袖中,逢人质义”,由此开始了从一个商人向一个学者的转变。在经过“默坐体道,有所未悟则闭关静思,夜以继日,寒暑无间”的三年刻苦自学后,终于为自己确定了人生目标,这就是成为一个“圣贤之人”。
据《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记载,二十九岁这年,王艮曾在家中做过一梦:“一夕,梦天坠压身,万人奔号求救。先生独奋臂托天而起,见日月列宿失序,又手自整布如故,万人欢舞拜谢。醒则汗溢如雨,顿觉心体洞彻,而万物一体,宇宙在我之念益真切不容已。自此行住语默,皆在觉中。”
这是一个“托天救世”大梦,这是王艮自认“天将降大任于斯人”而欲“救民于水火”的先觉之梦!一个普通的、只读过几年私塾的盐民,何来如此鸿鹄大志?何来如此救世之梦?王艮生活的时代为明朝中后期,资本主义在中国开始萌芽,社会生产力和商品经济得到较快发展,然而随着中国封建社会制度逐渐走向衰落,统治阶级却日趋腐败,日益加重对人民的剥削压迫。王艮家乡一带,“地处海滨,乃盐碱性不毛之地”,广大盐丁百姓更是民不聊生。恶劣的生存环境,使王艮从小深受苦难,也使得他能够很早就深谙社会上平民百姓之疾苦。面对统治阶级的压迫和人民的反抗,年轻的王艮也在不断探求和思考,如何能维护民众利益,拯救民众于水火。因而当他瞻拜孔孟圣贤,内心顿生“有必为圣贤之志”,及至后来得此一梦,就有其时代和历史的必然了。
王艮梦醒得道之后,“毅然以先觉为己任,而不忍斯人之无知也”,开始了毕生的讲学传道活动。他怀抱“君为尧舜之君、臣为尧舜之臣、民为尧舜之民”的“人皆为尧舜”的理想,把百姓和圣人放在同等的地位,“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他师从一代大儒、“心学”之集大成者王阳明,精研儒家典籍,但不因循师说,不拘泥传注,结合自身实践体会,独创“百姓日用”之学,提出“百姓日用即道”观点,以及具有鲜明反封建压迫意义的“格物说”和以身为本、以孝悌为本、有教无类、乐学等思想;他因欲冲破封建传统樊篱,讲学常有立异之举,而受到老师批评甚至“痛加裁抑”,但他始终不改其志,“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生命不息,讲学不已,以至拖着病体仍“据榻讲论,不少厌倦”,直至五十八岁(1541)于家中病逝。王艮一生不懈追求,呕心沥血,奔走呼号,终于创立了以“百姓日用即道”为核心的、极具平民色彩的“泰州学派”,并使其广泛传播,遍及全国十余省,受教者不计其数,开启了中国启蒙思想的先河。
泰州学派思想在形成和传播过程中,王艮的族弟王栋功不可没。《明儒王心斋先生遗集》序中说:“先生之学,自一庵(王栋)翼之而始畅通,至东崖(王襞)继之而更纯。”这句话充分肯定了王栋对泰州学派的贡献。王艮的学术思想之所以广泛传播,泰州学派之所以能名扬天下,与王栋的辅助是分不开的。
王栋,字隆吉,号一庵,祖居姜堰北大街。生于1503年,比王艮小整整二十岁。其先祖王伯寿从苏州“自徙江北,卜居安丰场”。王伯寿生三子:国祥、国瑞、国桢。国祥、国桢居东台安丰,国瑞分居姜堰。国祥生仲仁,仲仁生文贵,文贵生公美,公美生纪芳,纪芳即是王艮父亲,名珏,号守庵。国瑞生善卿,善卿生德元,德元生文善,文善生王讃,王讃即是王栋父亲,号柏林。由此可知,王艮、王栋均为伯寿公第七代后人。
王栋的父亲王柏林,是姜堰镇上有名的医生。《王栋年谱》记载:“文善生讃,号柏林,以医名。”王栋与王艮不同,因为出生在名医家庭,从小受到了较好的家庭教育。七岁时父亲就教他“习举子业”,同时也传授一些医术。十一岁这年,姜堰地区流行瘟疫,父亲叫他每日备足药材,分送到各家各户。一日行至沙村,遭遇烈马咬踢,王栋伏倒地上,至晚方才脱险。回家“谓先公曰:‘吾几为马所伤,身不能保矣。’”从此父亲不再要他学医,让他一心一意攻读儒学。
王栋是王艮的一传大弟子,是泰州学派的中坚人物。当王栋一门心思苦读精研儒学经典之时,其族兄王艮正以安丰场为基地,设立教学场所,开始讲学活动。安丰至姜堰,不过百里之遥,而同为王氏子孙,亦应常有走动。尽管少有记载,但可以想见,少年王栋定是安丰场最早的虔诚听众,而王艮往来泰州,姜堰应是他的歇足之所,长兄对于幼弟,只要有了机会,少不了心传口授。
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受三水的恩泽而成长起来的王栋,至二十四岁,出色完成“诸子百家”修业课程,尤以《易经》最为超群出众,赴泰州贡院考学,一举考中秀才。而其时王艮应泰州州守王瑤湖之邀到安定书院讲学,王瑶湖与王艮同为王阳明门生。王栋因自己志在“孔子之学”,以秀才身份,先后师事州守王瑶湖和家兄王艮,学习“提醒良知说”和“格物之学”。王栋认为,“格物之学才是为学的根本”,“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也”,因而“阐发家学益明”。至三十八岁,已开始形成自己独特的学术见解。在王艮去世后,与其侄王襞一起,挑起安定书院主讲的重任,擂起继承和弘扬泰州学派思想的钟槌。王襞师从王阳明学习九年,在其父王艮设坛讲学后,一直任其助手。王艮临终曾言:“汝知学,吾复何忧?”以后数十年,王襞确实为继承父志,“倡明家学”,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栋在安定书院十五年,研究探索穷理,传道授业解惑。他让高深的儒学经典平民化,让“百姓日用即道”的思想深入人心,他传承和发展王艮的哲学思想,形成自己关于“格物说”、“诚意慎独说”、“人欲不能无说”、“学不离乐说”等新的观点,并明确提出“熔铸天下”,改造社会的主张,对安定书院的儒学传统产生空前突破。
就在王栋忙于安定书院讲学传道之时,王栋的父亲、一代名医柏林公因病去世,噩耗传到书院,王栋急忙赶回姜堰,归家奔丧,“哭之尽哀,行古丧礼”。在北大街老宅守孝三年后,五十六岁的王栋,经考核选拔,奉朝廷吏部之命,到江西建昌府南城县担任训导,又受京城翰林院之聘,任江西庐山白鹿洞书院、南昌府正学书院院主。五年后母亲去世,又回家守孝三年,期满后不久,到山东泰安当训导,后升任江西南丰教谕。六十九岁时被提拔担任山东深州学正。七十岁辞官回归故里。
王栋在外当官,除去回家为母守孝的三年,总共十二年。其间,他既当教育官员,为教化当地百姓、发展地方教育尽心尽力,又坚持传道讲学,传播“百姓日用”之学,更以自己高洁清廉之品赢得百姓颂赞。当他“致仕归里”时,竟然“清贫如洗”,一代宗师,两袖清风,堪为楷模!
回到姜堰后,已经古稀之年的王栋“乐学不倦,开门授徒,远近信从日众”。他在北大街创办“归裁草堂”,创立王氏族谱,创建王氏宗祠。草堂宗祠,既是他的居所家祠,又是讲学传道之所。一时,四面八方的平民之子纷纷涌来,投奔到王栋门下。他们知道王栋太久了,他们盼望王栋也太久了!当他们得知那个在泰州安定书院讲学的王栋、那个在外为官多年有着“东鲁圣人”之誉的王栋、那个从三水古镇北大街走出的王栋终于回来了的时候,怎么能不欢欣鼓舞呢?他们早就想一睹他的讲学风采,他们早就想聆听他《乐学歌》的吟唱——
“人心本自乐,自将私欲缚。
私欲一萌时,良知还自觉。
一觉便消除,人心依旧乐。
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
不乐不是学,不学不是乐。
乐便然后学,学便然后乐。
乐是学,学是乐。
于乎,天下之乐何如此学,
天下之学何如此乐!”
他们更想倾听他那关于“熔铸天下”、改造社会的大音宏论——
“或曰:使子为政亦能熔铸乎?
“曰:熔铸天下,必君相同德同心,方可整顿,此孔孟所以不得行其志者也。若使得宰一邑而熔铸一邑,理亦有之,但恐监司者挚其手足,与迁转之速则不能耳。然终是田制之偏,赋役之重,刑统滥于罚赎,学校弊于文辞,凡此皆关大政,熔铸夫岂易?然古人之学,不袭时位,吾将以与起斯文为己任,使师道立而善人多,朝廷正而天下治,此吾所以熔铸天下之一大炉冶,而非时位所能限也。”
四百多年前,三水古镇的北大街上,那青砖小瓦的家祠草堂里,这动听的乐学歌声,这铿锵的讲学之音,响彻小镇上空。如果光阴可以倒流,如果时空可以穿越,漫步在那麻石小巷之中,徜徉在那老墙古藤之下,一定可以听到那悠渺而清晰的先哲之声。
给予后世较大影响的还有王氏宗祠《六规训》。这是王栋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高度,总结在外为官管理宗庙祭祀成果而制定的族规家训,更是对整个社会都具有普遍意义的道德规范。《六规训》包括《孝顺父母歌》、《尊敬长上歌》、《和睦乡里歌》、《教训子孙歌》、《各安生理歌》、《毋作非为歌》。兹录一歌:
我劝吾族孝父母,父母之恩尔知否?
生我育我苦万千,朝夕顾复不离手。
饥雏嗷嗷方待哺,甘脆怎能入母口?
每逢疾病更关情,废寝忘餐无不有。
乌鸟犹知父母恩,人不如物至可丑。
试读蓼莪诗一篇,欲报罔极空回首。
谁人不受父母恩,我劝吾族孝父母。
在每歌的开头和末尾,王栋都以“我劝吾族×××”作起句和结句,其殷殷之情令人动容感佩。
王栋归家四载,未有一日稍闲,恪尽为祖为师之责,名动乡野,声誉远播。泰州州守萧景训慕名相邀,请其再次主讲安定书院,并委托督理吴陵精舍(今崇儒祠)构建事务,直至七十九岁病卒。五年间,“朝夕与士民论学”,未曾有半点懈怠,将自己最后的余力全部奉献给了泰州学派的传承弘扬大业。
王氏十一世孙王炳森对王栋有这样的评价:“师兄友侄,克传家学,小试牛刀,政声卓卓,蔽屐一官,归裁堂创,乐育英才,八方拱向。……后之来者,当以我公为先觉。”
王栋是我国明代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也是泰州学派的中坚人物,是三水古镇北大街走出的骄子。王阳明、王艮、王栋的活动范围在我国淮河以南的东南数省,人数之众,地域之广,影响之大,均在中国哲学思想史上占有一定地位。为此,时人把王阳明、王艮、王栋合称为“淮南三王”。王艮去世后,由于王襞名声渐大,所以人们又称王艮、王栋、王襞为“淮南王氏三贤”。
王氏后裔二十世孙王希敏先生,近年来不顾年事已高,为王氏宗祠的修复竭尽劬劳,终使几近废圮之祠恢复生机,门厅、寻乐堂、祖堂、一庵公祠、节孝祠等皆重现光彩,并塑王栋青铜像一尊于一庵公祠内,供人景仰,其功业可嘉。
诗曰:
三水汤汤,千载流淌。
三水先觉,万世传扬。
龙飞九天
在王氏宗祠的北面,有一座黄龙士纪念馆。
黄龙士,清代围棋国手。
围棋,我国古代称为弈,在整个古代棋类中可以说是棋之鼻祖,相传已有四千多年历史。据史籍《世本》记载,围棋为尧所造。晋张华在《博物志》中亦说“尧造围棋,以教子丹朱”、“舜以子商均愚,故作围棋以教之”。这些当然只是传说,并不可信,但却反映了围棋起源之早。到了春秋战国时期,围棋不仅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而且成为一种高雅的游戏,并产生了有名的棋手。《孟子》中就记载了一位名叫“弈秋”的棋手:“弈秋,通国之善弈者也。”之后经过历代的发展,特别是魏晋前后和唐宋时期围棋之制两次发生重要变化,促使围棋不断兴盛,高手辈出。大约在隋唐时期,随着对外文化的交流,围棋还被传到了日本、朝鲜。进入清代以后,更是产生了划时代的飞跃,达到我国古代围棋的巅峰,无论棋手的数量,还是棋艺水平都出现空前气象,有“围棋之于清,犹诗歌之于唐”之说。
作为启迪心智、陶冶德性的高雅娱乐,棋艺在古之“琴棋书画”中位列第二,它是我国传统文化中的瑰宝。“既寓有竞存进退之理、阴阳消长之机,又含有经国用兵之道、生死存亡之义。包罗万象,奥妙无穷,千变万化,趣味隽永。”(杨清江)围棋魔力之大,让许多人为此着迷。
如果说,姜堰有人会下围棋,这一点也不奇怪;如果说,姜堰的历史上,也出现过下围棋的名人,这也毫不奇怪。可如果说姜堰有一位胜过当今聂卫平的棋坛大师、棋坛圣人、棋坛国手,对围棋的发展起到过开一代风气之先的人物,可能就会引起人们的惊异:这是真的?姜堰真的出现过这样的人?甚至本地人知道的也不多,也会怀疑。
确实,这是真的,姜堰真的出现过这样的人,而且就出在北大街上。
他就是黄龙士!一个另类,一个围棋天才,一个身世扑朔迷离的传奇性人物!
姜堰的围棋曾有着悠久的历史。至迟在宋代,围棋在姜堰就已流行。2010年,坝口人防工地挖掘出数口宋代水井遗迹,在一口水井底部的淤沙层下,出土了一枚围棋子,经考证,为宋代遗物。而在明末清初,姜堰围棋,其弈手之多、影响之大,可以说极一时之盛。黄龙士就是在这样一方围棋沃土上产生的。
这是1652年的某一天,姜堰天目山下一户黄姓人家,诞生了一个婴儿。因为这一年是龙年,也因为望子成龙,父亲就给儿子取名为虬,字龙士,号月天。这本是一户殷实人家,可却因一场火灾而致贫,后移居至坝口北大街。幼时的黄龙士身体极其瘦弱,然而却天资聪颖,很小对围棋就产生兴趣。父亲发现儿子独具的禀赋,就专心教子习棋。黄龙士一学就会,一点就通,少年时便崭露头角,闻名乡里。
据民间传说,黄龙士小时候学棋非常刻苦,由于他原本身体瘦弱,加之整日沉溺于围棋之中,时间一长,体质日渐下降。他的母亲为了使他既能学好棋,又能练好身体,就将自家后院的地面铺成一个大棋盘,捡来黑白石头当棋子,每天陪伴儿子搬动石头下棋。天长日久,黄龙士不仅习得了棋艺,而且锻炼了身体。
黄龙士族兄黄天涛和黄仙裳,工于诗词书法,都是当时有名的文人雅士。清初寓居江宁的著名诗人、逸士杜濬与之往来甚密,黄龙士父亲与杜濬也相熟悉,曾两次带着儿子去拜访杜濬。杜濬为此专门写了一篇《送黄童子序》,文中记录了黄龙士“少年成名”的情况:
“泰州黄童子虬,年十一即以善弈称下弈秋一等耳。甲辰之岁,余客江都,童子之父忽率童子来谒。皂绨短衫,质犹婴孩。余顾之而笑别。
“去五年,余客泰兴。童子之父又率童子来谒。则其年又逾成童。与之语,敏颖可喜。既居然秋矣。察其意,若亲余者,余甚异之。”
尽管杜濬与当时文化人一样,崇尚儒学,视习棋为小技,认为从小就让孩子以弈棋为业,不是培养、成就人材的正道,对黄龙士父亲“以贫故,不得已而鬻童子之技,夺其入学之时”,而使童子“不暇从事于学”表示出“深惜童子之意”,但他却对黄龙士十一岁距离国手仅差一截、十六岁已经成为当代“弈秋”极为赞赏,认为其“敏颖可喜”,“斌斌鱼雅,有可以学问之质”。
黄龙士的父亲其实是非常聪明之人,也是极懂得因材施教的人。他出生于书香门第,书画之余尤通弈棋。他并不认为习棋就低人一等,他认为有一手好的棋艺,照样能行遍天下,照样能安身立命,照样能出人头地。他是一位胸有远见之人。他知道,儿子的棋艺已达到相当的火候,如果再让儿子呆在家中,吃再大的苦、费再大的劲,也绝难有大的长进。姜堰毕竟太小,泰州也毕竟太小,山外有山,人上有人,只有与高手过招,才能使儿子的棋艺更上层楼,只有到藏龙卧虎、名家云集的京城去,才能让儿子的才能得以施展,最终成为有用之材。
于是,黄龙士的父亲整理行囊,带着儿子走出北大街,走出姜堰,北上京城,寻访名师高手,研修古今棋谱,终日沉醉棋枰。由于黄龙士毕竟年龄还小,离家一久,难免想念故里,特别是尤为思念母亲,常常暗自流泪。看着稚气未脱的儿子伤心的样子,黄龙士的父亲不忍心责怪,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托人请来丹青高手,绘出黄龙士母亲的画像,并仿黄母笔迹在画像上题上晚唐诗人杜荀鹤的两句诗:“少年辛苦终身事,莫向光阴惰寸功。”这一招果然灵验,黄龙士把母亲画像装在镜框中,朝夕相依,静心学艺。旅居京城几年,他博采众长,独出机杼,尽变旧法,自出新意,穷极变化,终使棋艺日臻上乘。
当时的京师,云集了哪些著名的国手,黄龙士又是怎样与他们一一挑战,问鼎霸主之位的呢?
康熙年间,政通人和,国泰民安,棋运也极为兴盛。当时的京师,汇聚着过百龄、汪幼清、盛大有、吴瑞徵、周懒予、汪汉年、周东侯、李元兆、何闇公、谢友玉、汪天远等一批名手大腕,一个个都是棋坛响当当的人物。过百龄、汪幼清、盛大有在明末已很著名,尤其是过百龄,以一代宗师的身份稳执棋坛牛耳,直到辞世。盛大有驰骋棋坛五十余年,在当时最负盛名,是清初老一辈霸权人物,虽年已七十,仍为国手领衔。周东侯系中生代霸主,正当盛年,其棋路古怪多变,不拘一格。面对如林高手,黄龙士初生牛犊不怕虎,他开始向棋坛霸主人物挑战。
康熙八年,十八岁的黄龙士首先挑战老将盛大有,他与盛对弈七局,盛七局皆输。这无异于引爆了一颗炸弹,在清初棋坛引起剧烈的震撼。盛大有何许人?他可是与过百龄“同开有清一代弈家先河”的巨匠。黄龙士何许人?初出茅庐的黄口小儿!然而,巨匠也罢,黄口小儿也罢,枰上胜负总是硬道理。
接着,黄龙士又战败何闇公、谢友玉、汪天远等名家、国手,一时声名大震。至周东侯上阵,国内几乎已无黄龙士对手,许多棋手闻龙士之名,就都退避三舍,望风而靡。周东侯虽然棋力也在黄龙士之下,但却敢于与之争锋。他认为下棋是为了研究棋艺,不是为了输赢,因之每战必求酣畅淋漓,其棋品棋德自是高人一筹,颇得世人敬重。两人在弈乐园大战三十局,周东侯虽屡战屡败,但毫不气馁,留下“黄龙周虎”美谈。
黄龙士在清初棋坛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一路过关斩将,被誉为“常胜将军”,特别是与盛大有的七局全胜,标志着黄龙士开始执棋坛牛耳,标志着黄龙士从此登上了清初棋坛霸主位置。神龙终于飞天!李耀东所著《中国围棋史》中评述说:“自明末过百龄崛起称雄以来,吾国弈学日趋渐进。有明天启、崇祯间,迄于清康熙之初期,五十年来,棋坛名手先后继出,称霸争雄。……迄黄龙士异军突起,局面翻新,始征服群雄而成帝业。”
其后二十多年,黄龙士一直称雄棋坛,独领风骚。其最负盛名的对局是让徐星友三子十局,有“血泪篇”之称。徐星友,浙江杭州人,出生于书香门第,工书善画,多才多艺。其学弈较晚,但专心刻苦,有“三年不下楼”之说。徐星友长黄龙士八岁,拜黄为师时已年过四十。起初,黄龙士让徐星友四子,徐进步很快,已达二子水平时,黄龙士仍让三子与其弈满十局。两人竭心倾力,苦思精索,极尽腾挪变化,对局之紧张激烈,犹如以性命相搏,时人遂命名此十局为“血泪篇”。“十局终后,徐遂成国弈。”(李汝珍)之后,徐星友挑战并战胜周东侯,又一一战胜其他诸多名手,还曾连胜自称棋艺无敌的高丽使者,一跃成为自黄龙士之后的大国手。从康熙中叶开始,黄、徐先后成为照耀棋坛的双星。
黄龙士所以能够棋力无敌、俯视国中,与他棋风棋艺上的独特创造分不开。当他小时候在北大街后院的硕大棋盘上搬动着石头棋子时,他的心中其实就有了一种对“大格局”棋风的感悟了。当他在京师遍弈诸家、研读古今棋书、吸纳各方精华之时,早就开始颠覆那种局面狭窄、凝重呆板的陈风旧习了。他以自己的对局实践,创造了局面开阔、轻灵多变、思路深远的鲜明风格,并以此推动了当时整个棋风的转变,成为“迈出近代感觉第一步的伟人”(吴清源)。
黄龙士棋艺新奇,着子看似平淡无奇,但寓意深远,对手不易察觉,若敢于用强,他即随机应变,出奇制胜,迫使对手相形见绌,反以自困。对黄龙士的棋风特色,后人评价甚多。有赞他如“淮阴用兵,战无不胜”的(吕书舱);有夸他“一切俯视之,神手技矣”的(王彦侗);有说他“异想天开,别开生面,极尽心思之巧,遂开一代之盛”的(李汝珍);有称他“用思尤密,深入奥窍……如天仙化人,绝无尘想”的(邓元鏸)。他的学生徐星友在其《兼山堂弈谱》中对黄龙士的棋艺做了这样的概括:“寄纤秾于淡泊之中,寓神俊于形骸之外,所谓形人而我无形,庶几空诸所有,故能无所不有也。……一气清通,生枝生叶,不事别求,其枯滞无聊境界,使敌不得不受。脱然高蹈,不染一尘,臻上乘之妙境。”这可说是精当之语。
黄龙士的棋艺出神入化,黄龙士的棋品也磊落超群。他的名字不仅在棋坛产生回响,而且在文士名流中也获得极高的推崇。著名经学家阎若璩在其《潜邱札记》中将黄龙士列为清代十四“圣人”之一。阎氏所列圣人,如顾炎武、黄宗羲、朱彝尊、汪琬、杜濬等,皆是学可究天人、文可变风俗的巍然大师。黄龙士能以棋艺而与上述诸人并列,可知在阎氏心中,围棋与经史、文学相比肩而毫无逊色。
在中国古代历史上,只有五位棋手被冠之“棋圣”之名。“棋圣”之称,始见于西晋葛洪的《抱朴子》。《抱朴子》记载:“严子卿、马绥明,于今有棋圣名焉。”严子卿是三国时人,马绥明,名朗,是西晋时人。六朝开始,直至明末,无人获得“棋圣”称号。黄龙士之后,范西屏、施定庵称雄海内,钱保塘《范施十局》序称:“若两先生者,真无愧棋圣之名。”可见,自三国至清初,一千五百多年间,被冠之以“棋圣”之名的只有严子卿、马绥明、黄龙士、范西屏、施定庵五人。综观围棋发展史,黄龙士承前启后的地位,是无人能够替代的。日本棋坛谓清代中国弈手最高者为黄月天,是中肯之评。
古今围棋大家都十分注重围棋理论的研究,著书立说,探研棋枰上的用兵之道。黄龙士也是如此,他所著《弈括》、《黄龙士全图》,是围棋理论的代表作。《弈括》的内容分“拟出子三十局”、“演官子式三百六十局”。《黄龙士全图》共二十局,亦是出子式规模。书前有黄龙士的自序,对全局的战略战术作了精辟扼要的说明,是一代大师毕生实战经验的总结。
黄龙士的一生踪迹比较模糊,史料中也记载不详。除少年时到过北方,成年之后,大部分时间活动于江南一带。据李斗《扬州画舫录》等书记载,黄龙士曾客居扬州、杭州。是否又到过北京,则未留下确实的记载。但北京乃全国政治文化中心,也是国手荟萃的所在,以龙士在棋坛艺名远播、领袖群伦的地位,不去北京访棋会友,干谒公卿,希冀最高统治者的赏识,不免是一件奇怪的事。
然而,在康熙三十年左右,黄龙士忽然在棋坛上消失。此时,黄龙士才四十岁左右,正当盛年。他是去世了,还是退隐了?谁也不知道,史书方志上没有明确记载,家乡姜堰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成为棋坛千古之谜。这引起了人们的种种猜测,也吸引了不少人考证、探究。至今流传着这样一些说法:
一说黄龙士为酒色所害。传说徐星友成名后,不但不感恩于黄龙士,反而对黄龙士嫉恨得要命。因为放眼天下,当时只有黄龙士名气高过自己,能胜他一着半势。徐星友不由得发出“既生亮何生瑜”的感慨,做梦都想除掉黄龙士,独霸棋坛。徐星友家道殷实,人也聪明,他既想达到目的,又不想担个忘恩负义的罪名。因为那样的话,棋下得再好,也将不耻于天下。思来想去,徐星友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他先盖起了豪华的楼阁,再恭恭敬敬地把黄龙士请到家中,每日美女相伴,歌舞游宴,通宵不停,有空还让家人陪黄龙士狎妓酗酒。当时人们都以为徐星友知恩图报,善待恩师,无不啧啧称赞。就这样,黄龙士终日沉湎于声色犬马,时间不长就精力衰竭,撒手人寰了。
二说黄龙士为下棋累死。说的是徐星友为除掉黄龙士,争得弈林第一的名号,先请来三位棋力稍逊黄龙士的高手,再将黄龙士请到自己家中,指着摆好的三副棋说:“这三人的棋也属难得,我同时与三人对局,每次必负无疑,三人口出狂言,说是即使恩师到,以一对三也无胜算,不知您以为如何?”请将不如激将,一番话激起了黄龙士的争强好胜之心,当下就请三人就座,定要“大杀三方”。结果,他以一对三,轮流走子,这三人又都不是等闲之辈,直把黄龙士累得满头虚汗,殚精竭虑,使出平生手段,才把这三盘棋赢了下来。不过,黄龙士终因劳累过度,就在当夜吐血而死。
三说黄龙士退隐田园。清代《扬州画舫录》有一则记载:乾隆时,范西屏、施定庵渡江去扬州途中,曾宿于村中私塾,二人戏与塾中一童子对弈,皆输。后遇一挑草人,范与其对弈数局皆不能胜。二人问他姓名,他不答,只说:“当今盛称施、范,但都是我的儿孙辈罢了!弈是小技,何必问我是谁,难道还要与儿孙辈去争荣吗?”说完担草而去。近人考证,担草者系年近九十的黄龙士,童子系其孙。
一、二两说并不令人相信,徐星友所著《兼山堂弈谱》中,对黄龙士推崇备至,没有丝毫嫉妒不敬的言语,应该不是此等小人。人们倒宁愿相信,黄龙士是实在不愿再在棋坛争锋,想过一过普通人平静的生活而归隐田园。当然,也可能因为什么疾病而英年早逝,就如一颗星星,升起时那么灿烂,陨落时寂然无声。
然而,不管如何消逝,黄龙士“龙飞九天”、横绝当世的骄傲和神奇,已经永远留在了历史的天空,也永远铭刻在北大街的青砖碧瓦之上。
徽茗芳泽
北大街内,有一条小巷叫刘家桥巷。巷首有一座老屋,是徽州茶商胡氏的故居。
姜堰并不出产茶叶,然而姜堰的茶叶市场却很繁荣,姜堰人对茶也尤其钟爱,追根溯源,其根脉在徽州,在徽州茶商。当一百五十多年前,徽州茶商身背茶篓,不远千里,踏上这一片三水交汇的灵秀土地时,姜堰就注定了在她以后的血脉中,会融入一股来自高山的灵溪玉泉,姜堰人就注定了在她以后的生活中,会与一脉奇香结缘。
徽州,古称歙州,又名新安,它地处皖南山区,山灵水秀,土质肥沃,茶树遍布,是闻名中外的茶叶之乡。据史料记载,徽州植茶,始于南朝。陆羽的《茶经》中,第一次详细列举我国产茶的州县地名,共有“八道十三州”之多,其中在浙西道名下就列有“歙州”。至唐代,徽州已成为我国有名的产茶区。歙州司马张途在《祁门县新修阊门溪记》中描述当时盛景:“山且植茗,高下无遗土,千里之内业于茶者十之七八矣。”宋代以后,徽州茶叶生产得到更大发展,其年产茶叶达二百一十万斤,占全国二十四分之一。许多品种成为茶之珍品。
出产茶叶的地方,必会产生茶市、茶商。而徽州由于山多地少,人口众多,仅凭农耕难以发家,自古就有入仕或经商的传统,其所形成的徽商群体,成为中国古代四大商帮之一,有“无徽不成镇”、“徽商遍天下”之说。大概在明代,徽州商人就开始四出经营茶叶,他们走出大山,把茶行、茶庄开到全国各地。至清代达到鼎盛地步,茶业成为徽商经营的四大行业之一,茶商也成为徽商中的一支劲旅。据统计,从清末到全国解放的百余年间,仅绩溪一县在全国经营茶叶的商号就有一千二百多个。不少人家世代为业,创出许多响当当的品牌字号,出现许多享誉业界的茶商名贾。
姜堰,就是这样与徽商结缘,与徽茶结缘。首先来到姜堰的是绩溪胡沇源,接着而来的是歙县的洪敬慕、方成淦,他们在姜堰创下胡源泰、洪义泰和、方宏大等一爿爿茶庄,他们的后人更是扎根姜堰,继承和发展着祖辈的事业。而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就是胡沇源,就是胡氏家族。他们自清道光二十八年(1848)在白米开设 “胡裕泰”茶号,后在姜堰创下“胡源泰”、“胡震泰”名店,历经百年、传承四代,其艰苦创业、苦心经营的历程,令人赞叹!
胡氏第一代创始人胡沇源,生于清道光十年(1830年),其童年和少年,在那个青山隐隐、溪水回环的名叫大坑口(又名龙川)的小山村里度过。十三岁那年,三年私塾还未念完,父母就将他托付给一位远房亲戚,带到江苏东台,在一家同乡开设的茶叶店里学做茶叶生意。小沇源生性敦厚、实诚,做事勤敏、稳重,白日站柜台,夜晚宿店堂,店主甚为喜爱,加之天资聪颖,心灵手巧,尤其是算盘打得极为娴熟,三年师满,就能够独当一面了。后来店主又让他跟随师傅学做“水客”,专事进山采购高山名茶。这是一件至关重要的工作。一个茶庄经营的好坏,与茶叶的质量有很大关系,而茶叶的质量又与“水客”的能力分不开,“水客”要能够鉴别茶源、茶质,把握市场行情,还必须品行端正。这又是一件十分辛苦的差事。进山买茶,爬坡过岭,对于山地出生的人来说不在话下,但运茶下山,需要肩挑骡驮车载船运,千里之遥,往返月余,一趟下来,人往往会累得瘦去一圈。又是三年,胡沇源以诚实敬业的品德和不怕吃苦的韧劲,成为一名有口皆碑的“水客”。生意学成,当自立门户,自主创业。道光二十八年(1848年)夏,时年仅十九岁的胡沇源,拜别老板、师傅,离开东台,走上创业之路。
然而茫茫大地,哪里是他的立足之所呢?东台本是他出外谋生的人生第一站,早已人地两熟,当地茶风亦盛,但业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徒弟满师后,不得在师傅的“一亩三分地”上抢饭吃,这是为人的根本。周边的几个地方,如皋、姜堰、泰兴、泰州,学徒期间听说过,有的还去过,特别是古运盐河边上的姜堰、白米、曲塘等,交通发达,商贸繁华,可到底选择哪里呢?经过反复比较,最终确定了白米。胡沇源与两位同乡一起,一路西行,在白米镇站下脚来。
白米在元末明初就已形成集镇,清代农耕和商贸已经比较发达。其临河的一条东西街上,店铺林立,半数都是操着外地口音的商人。胡沇源等三人在白米租下几间店面,合股开办了一爿茶叶店,取名“胡裕泰”茶号。因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加之万事开头难,经营不到一年,不赚反亏,合股的另两人怕长期以往,血本无归,要求拆股散伙,各谋生路。胡沇源苦留不住,又不甘心就此罢休,就筹款买下股份,独资经营,决心一人把“胡裕泰”办下去。从此,面对强手如林、竞争激烈的市场,他不畏艰难,逆境求生,发挥自己的优势,采取灵活的策略,融入地方,拓展人脉,以大众化茶叶为主,兼营中高档名茶,做到货丰价廉,薄利多销,注重信誉,叫响店牌。经过十载苦心经营,终于得到长足发展。先后盖起了自己的店铺,建起了私人住宅,购置了部分田产,将家人从大坑口接来,逐渐过上安定的生活。
三十而立,胡沇源终于在而立之年享受到了创业成功的欢欣。商场多艰,十年辛苦不寻常,照理他该舒一口气、歇一把劲了。然而,他的理想远不是开一爿小店,他的脚步不会止于一个小镇,他要扩展更大的空间,他要施展更大的身手,他要让自己的产业不断壮大。他以白米为依托,首先向姜堰进军。姜堰在白米以西二十里的地方,集镇规模更大,人口更多,清末以后,独特的地理位置、四通八达的水路使得姜堰成为苏北最大的粮油集散地,粮市的兴旺,带动了茶馆、饭店、浴室业的发展。胡沇源在姜堰中心位置坝口创办“胡源泰”茶庄。为使“胡源泰”一炮打响,他对茶叶的货源、制作、销售等各道环节要求更严。茶源主要来自于徽州和浙江淳安一带;后坊制作不少于杀青、制茶、筛选、风选、拣茶、窨茶、储茶等七道工序;质量必须达到嫩度好、条索紧、色泽亮、味道香、外形匀整、纯净无杂六条标准;店堂员工一要站相好,二要笑脸常开,三要会包装茶叶,四要懂生意经。这样,胡沇源不仅在姜堰立稳足跟,而且很快占领市场,茶庄生意日隆,声誉鹊起。
在胡沇源奋力打拼于茶界商海的同时,他也在培养胡氏的接班人。他将儿子胡树铭带在身边,学习茶叶经营。胡树铭在父亲的言传身教下,不仅学会了生意,而且学会了做人,更把徽商那种吃苦、创业、坚韧的精神传承了下来。胡沇源看到儿子已经能够挑起茶庄的担子,而自己也已近花甲之年,就将白米“胡裕泰”、姜堰“胡源泰”都交给他管理,自己则回绩溪老家颐养天年了。
胡树铭果然没让父亲失望,他一方面承传父亲的经营理念,另一方面不断创新,建立产供销一条龙的商业链条,打破单一经营茶叶的老套路,发展多种经营,更重视讲究信誉,恪守商德,时间不长,就成为茶商中的佼佼者,生意不断做大,“胡源泰”成为名闻姜堰及周边地区响当当的品牌。他还发扬光大徽商“贾而好儒”的传统,在自己努力做一个“儒商”的同时,积极支持胡炳衡、胡炳华等四个儿子读书,鼓励他们走亦儒亦商、儒商结合的道路。他将徽州文化融入到经营之中,总结出“五销”策略:美化环境展销,特殊包装促销,馈赠新茶推销,免费施茶扩销,广交朋友兜销;他把徽商的精神,化成自己行为的准则:以诚经商,以义取利,团结互助,共同发展,勤俭务实,艰苦创业,崇儒尚文,和协施善。在胡树铭的掌门下,“胡源泰”茶庄不但成为享誉姜堰及周边地区的一爿名店,而且引领了姜堰一代茶商经营风尚。
民国六年(1917年),胡炳衡、胡炳华成为胡氏茶庄的第三代传人。他们在继续经营白米“胡裕泰”和姜堰坝口“胡源泰”茶庄的同时,又先后在姜堰东大街增设“胡震泰”茶庄,在靖江季家市、泰兴黄桥增设“胡源泰”和“裕泰和”茶庄。虽因萧墙之祸和时代战乱,茶庄历经曲折,甚至濒临倒闭,但凭着“徽骆驼”的负重精神和“绩溪牛”的顽强韧劲,他们处变不惊,苦渡难关。在兄弟二人相继因病早逝后,胡炳衡夫人陈氏(人称“四婶”,后辈称她“四老太”)与她的妯娌一起,又毅然站出来主持胡氏茶庄店务,并于1941年在上海增设“胡源泰”茶叶店,该店开张后,成为徽州至苏北各茶号的中转站。胡氏茶庄的生意也逐步恢复到以前的兴隆状态。
1946年夏季,在上海大夏大学先读政治系、后读经济系的胡炳衡次子胡增钰,见母亲年事渐高,家庭负担日渐沉重,毕业后立即回到姜堰,继承父业,成为胡氏茶庄的第四代传人。胡增钰,号静之,1919年出生,家族排行老三,人称“胡三爹”。为人敦厚、纯朴,好学上进,既有学者风度,又有商人气质。接管茶庄后,他面对国内战争一触即发的形势,适时采取了一系列趋利避害的措施,明确以姜堰“胡源泰”为大本营,调整经营结构,优化品种供应,严格内部管理,让大本营实力更强,品牌更响。在此基础上,加强对外设商号的管理,又将经营地域扩大到泰州,增设泰州“胡源泰”茶号。经过一年多的努力,姜堰胡源泰、胡震泰,黄桥裕泰和,靖江胡源泰、泰州胡源泰等茶号,在战火纷飞的情况下,经营持续稳健,效益也持续上升。直至解放后公私合营之前,“胡源泰”、“胡震泰”仍然是姜堰茶业的两大支柱商号。胡增钰1940年左右与李文瑞结婚,生有一子二女。1949年李文瑞病故,葬于白米胡家花园。1978年11月,胡增钰在姜堰病故,葬于姜堰东郊公墓。1997年,其子女为父母修墓,将母亲衣冠冢与父亲合葬一处。
如今在白米,尚可看到“胡裕泰”茶号的遗迹。该茶号在老镇西街巷东首、白米大桥北岸。一排坐北朝南的店铺,虽然破旧,犹可见昔日的繁华之景;门口的一条石板街,被踩踏得坑坑洼洼,亦可想象出当年的熙攘气象。胡家建起的私人住宅,在白米镇小白米河西岸,白米人称“胡家花园”,抗战期间被毁,今天已经不见踪迹。但老人们还能回忆起大致印象:庄屋四面环水,河岸边栽满垂柳、桃树,春天一片桃红柳绿,院子的后面,有竹林、花圃,一年四季翠竹摇曳,花影扶疏。房屋共有三十多间,前后三进,东西关厢,照厅、厅屋、堂屋、厨房、餐厅、仓库、牛舍,分布井然,高低错落。称为“花园”,名副其实。胡家四代,都曾在这里居住过,直至1944年,胡家人才先后离开,搬到姜堰、泰州等地,老庄屋内只剩下两个伙计看家。当年冬天,庄屋不幸毁于战火。如今只留下石门槛、石磨等一些遗物,散落在当地百姓家中。
在姜堰北大街,位于刘家桥巷内的胡氏老宅,坐北朝南,前后两进各三间,东侧有两间小楼。青砖小瓦,泰式民居风格。为胡氏第三代传人胡炳衡从狄姓钱庄老板手中购得。许多年长的老人都回忆,当年胡增钰与李文瑞就是在北屋西房间结的婚,其子就出生在这里,六岁左右才随亲人去泰州上学、生活。也有人说,胡增钰结婚后,与妻子大多居住在泰州,一子二女均在泰州出生。由于年代久远,已难以确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里就是胡氏在姜堰的故居。那个二层小楼,曾经是茶庄存放茶叶的仓库;刘家桥巷内,曾经行走过胡氏茶庄老板、管事、茶工忙碌的身影;那旧砖老瓦古石板上,至今留下剥蚀不掉的岁月的印痕。
剥蚀不掉的印痕还不止这些,在姜堰,在白米,民间还流传着许多关于胡氏茶庄老板的善行义举,其赢得的口碑美誉,早已刻印在人们的心上。
古运盐河流经白米的一段,过去南北交通一直依靠摆渡,当地老百姓以及南来北往的商旅极为不便。行人常常会因为过河而发生争执吵闹。有一天,一位南乡人因为有急事要过河,可摆渡的却不慌不忙,二人三言两语发生口角,上了船后,差点动手打起来。这一幕正好被也要过河的“胡裕泰”茶号老板、第三代传人胡炳衡看到了。他就与“三泰猪行”老板乐子生、小白米草行老板王宝芝二人商量,建议共同出资,在河上造一座桥。乐子生是浙江宁波人,王宝芝是海安曲塘人,在此经商多年,因为没有桥,两人收猪、买草也很不方便。胡炳衡的提议,立即得到他们响应。经过商量,胡炳衡负责木料,乐子生负责石头,王宝芝负责施工,民国八年(1919年),一座石木结构的拉板桥终于建成,因是三人合建,故取名为“三元桥”。从此,南来北往的客商行人以及河两岸的百姓再也不受无桥之苦、摆渡折腾了。后来,“三元桥”虽在抗日战争时期被拆毁(今已重建),但对于胡炳衡等三名外籍商人的义举,白米人至今铭记在心。
因为姜堰、白米均有茶庄,胡炳衡经常往返两地,有时水路乘船,有时陆路搭车。一来二去,他发现,那些背纤的、赶车的,真是太辛苦了,不管是烈日下,还是风雨中,都没有一个歇脚的地方,更不可能喝上一杯水、一口茶。要是能在路畔河边,建上几座茶亭,里面备些凳椅茶水,让他们有个歇脚、喝茶的地方,那该多好。他在征求家人意见获得支持后,出资在姜堰到白米的古运盐河边水陆相连之处,先后建起了几座“义茶亭”(也叫“义水亭”),一处在白米东边的崔母,一处在小白米“三元桥”边,一处在姜堰坝口河畔,一处在姜堰西边的油坊头。亭内设有石桌、石凳、茶具、开水、糕点等,雇佣一名家住附近的老者帮助管理。茶叶每月到胡氏茶庄领取,除糕点外,茶水服务全部免费。其中,姜堰的“义茶亭”规模最大,除了船工纤夫和一般过往行人客商进亭小坐喝杯茶外,还吸引了不少地方文人来此聚会,茶店老板们要想商议个什么事件,往往也到亭里碰面,“义茶亭”成了议事之所。尽管,旧时茶亭早已不存,但当年胡氏茶庄义茶的善行至今仍被人们津津乐道。
关于胡炳衡与白米的关系,地方文献中还有所记载。民国四年(1915年),泰州教育督学、著名教育家严恩荣出版《视学报告》(姜堰区博物馆陈炜收藏),比较全面的记述了各市乡的经理士绅、学务委员、执务状况、全区学校数及比较、全区学生数及比较、面积、学区、户口、本年度自治预算额、教育费支配方法等内容。在白米乡名下,明确记载:白米乡教育经理士绅为胡炳衡。由此不仅印证徽商胡氏与白米、姜堰的因缘关系,而且可以说明胡氏奉献社会公益事业的一颗热心。
徽商每到一地,有建会馆的传统。姜堰“新安会馆”原有两处,均为徽商出资所建。一处在东大街老人民剧场东侧,因旧城改造已经拆除;一处在东板桥以东、古运盐河北岸,东风街姚义兴巷10号,至今保存完好。由南北两进、东厢房与西门楼组成四合院,西北墙角嵌有一方四址界石,上刻“新安会馆西至×巷”字样。其独特木作、砖作、瓦作工艺,体现泰式民居简朴、紧凑、大气的风格。该会馆由胡、洪、方等几家茶商轮流负责管理。他们定期在会馆聚首,交流经营状况,帮办同乡棘手事务,商讨如何与当地民众相处,怎样从事当地社会公益事业,以诚取信于地方公众,从而更好地扎根、融入当地社会。许多修桥铺路、疏浚河道、办学堂、设旅店、建殡房、置义冢、收葬无人认领尸骨等善事义举,都是在这里决定。这座仅存的“新安会馆”,成为徽商在姜堰创业、发展的见证。
有人采访今天“洪义泰和”茶庄新一代传人,徽州茶在姜堰为什么这么有名?答曰,徽州的茶好,姜堰的水好,二者相配,合人口味,故而有名。
——难道这就是徽州茶商与姜堰的缘?
一个根在徽州的家族,历经四代,在姜堰的土地上,创出名震大江南北的品牌,成就姜堰茶叶百年的美名;一个完全融入姜堰的家族,在徽州文化与三水文化的共同滋养下,成长出一代共和国伟人!
——这是徽州茶商之缘!这是姜堰之缘!这是北大街之缘!
人生如茶,有苦有甜,有浓有淡,需经高山日晒雨淋之苦,方得凝结天地山水之精华,还需经得火煮水泡之功,方得香气馥郁、清味绵长,虽浓不觉其酽,虽淡回味无穷。胡氏四代茶人,在姜堰经营着茶的生意,自己的人生也如一道茶,历练得越久,泡得越久,越泡出人生的真滋味。
今日姜堰北大街边,滔滔流淌的古运盐河旁,建起一座“徽茗旧馆”,一座“义茶亭”。人们常常会聚在徽茗旧馆和义茶亭内,呷一口浓浓的香茶,回忆着过往的岁月,不胜感慨和怀念之情。一首《徽茗旧馆》吟出了姜堰人心中永远的情怀:
汲取曲江三味水,
陶壶细煮品徽茗。
百年旧馆留芳泽,
堰上竹枝无限情。
(通联:225500泰州市姜堰区文广新局曹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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