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乔生自幼练习书法，后来到东北寒冷地带当知青，据说晚上也支起一块板子，练习写字作文，可见他是一个是极其刻苦的人。多年后，他把放下的书法又捡起来，这一捡却是更加痴迷，每日晨练加上时刻的神往，对书法可谓是情真意切。这样的人来写小说，就会有另一种情调，另一种气韵。沈乔生写作已经二十多年，数年前的作品《股民日记》和《就赌这一次》，曾经也风行一时。那是股民的热门读物，2009年，沈乔生再次出手《枭雄》，又是写股市的作品，这就可以说有股市三部曲。从这里可能可以看出沈乔生颇为奇特的人生经验：迷恋书法按理是一个讲究气韵虚空的人；关注乃至于投身于股市，可谓是一个紧贴现实的人；这二者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如何结合在一起？又是如何在他的作品里构成一种关系？这是一个颇有趣味的问题。书法的精神其实非常内在地贯穿在沈乔生的新作《枭雄》中，那就是以虚写实，虚实相生的艺术精神。

　　股市是当今中国经济最重要的市场，因为中国股市的不成熟，因为中国股市机构投资者严重偏少，散户居多，这使中国股市联系千家万户，它与最急切脱贫致富的那个人群联系在一起，那是中国当今最富有冒险精神的一群人。描写他们，无疑可以展示当代中国最富有活力的现实侧面。沈乔生或许自己有炒股经历，他能体味其中的甘苦，经验教训。他此前的《股民日记》和《就赌这一次》，就写出了资本市场的众生相，写出了在中国经济和资本市场化的关键时期，那些股市沉浮的人们的现实情状和心理。数年之后，沈乔生宝刀更利，眼界愈高，他并不过多描写炒股的琐碎过程，而是在人物精神冲突层面上来展开他的小说叙事。在他的小说中，有一种精神性的较量构成了核心要素，并且由此发散开去展开叙述。小说开头就是少年谭少灵的父亲离家出走，这里面隐藏的故事却是楚南雄逼仓，导致少灵的父亲羽石暴仓破产，只能远走他乡，隐姓埋名，才能暂时逃离绝境。小说就在楚南雄与羽石之间的恩怨情仇、谭少灵与楚珊珊爱恨别离、汤一坤的忠诚与背叛，郭懿君的左右逢源……，这些人物的精神冲突和情感碰撞中来展开。沈乔生曾说过，他写股市，他只关心人。此说有道理，他也恰如其分地做到了。他写的是投身于股市中的人们的情感交锋，他们内心的渴望与激情，他们的失败与命运。

　　这部小说当然也有不少股市中的大小事件，有惊心动魄的操盘与生死博弈，也有小人物的伎俩和阴谋，但所有这些，都是在对楚南雄的精神挣扎与渴求中，更具体地说，在与羽石这个老对手的较量中来展开的。小说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楚南雄的对手，也是谭少灵的父亲羽石在小说一开始就失踪了，这个重要人物，始终不在场，他只是隐约可见，但又无时不在小说的各个重要环节出现，他始终活在楚南雄的心里，活在谭少灵的心里。另一个重要人物，楚南雄亡故的妻子，也一直不在场，但却在叙述中时常出现。这种构思就是虚写；对立的人物，是通过另一个人的心理活动来呈现，并带出他们的故事。这种冲突，又转化为人物内心的冲突，那些无法清理的复杂的感情纠葛。由此可见，沈乔生对小说叙述的虚的艺术把握得颇到火候。

　　小说的突出之处当然在于塑造了楚南雄这个人物，这个被称之为资本市场一代枭雄的人物，小说当然也写了他如何操作股市，如何与各路“英豪”周旋，如何搬弄资金，还有如何做庄坑害散户——这些方面的叙述，可见沈乔生对股市还是相当熟络的。但更为下笔下描写的，还是楚南雄的那种精神气度和心理世界。楚南雄确实有果敢的特点，他可以从一个中学教师下海，从倒卖外汇到涉足股市，及至于到资本市场冲锋陷阵，终究成就为一代大鳄。透过楚南雄的经历，小说展示了中国资本市场高速且无序的原始积累时期的情形，这段历史实在是中国走向资本市场最精彩的历史阶段，这一侧面也是中国民众脱贫致富最疯狂的景观，当然还有无数的一夜暴富的神话，一夜破产的悲剧。在楚南雄云起云落的传奇中，这部小说十分真实生动地再现了那段历史场面。

　　但小说对楚南雄刻画得最为有力的，着墨最多的，还是他的内心的精神世界。这也是对楚南雄进行虚写，例如，他对亡妻的愧疚，与羽石之间的较量，对女儿的关切……等等，小说在这些恩恩怨怨，凄凄楚楚间反复游走，反倒使这个股市中呼风唤雨的人内心十分复杂丰富。尤其是对薛爱妮的爱怜，写尽了中年男人的内心的悲凉。一方面是叱咤风云，另一方面却是内心荒凉，这就是当代资本枭雄的生命体验。

　　小说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年轻一代的资本市场的拚搏者谭少灵，小说对他的表现也采取了虚实相交的方法，那就是赋予他寻父情结，而且恋人的父亲楚南雄就是他父亲的仇敌。虽然这样的构思略显有些人为化痕迹，不过也使谭少灵这个人物内心世界被拓展了，小说不断地去写他对父亲的感情，他苦苦地寻父与他的成长，与他渴望证明自己的力量联系在一起，使这个人物显示出独特个性和性格深度。他同时在楚珊珊和郭懿君之间的情感徘徊，不如说他是在这二个年轻女性的爱恋中选择，写出年轻一代的生活方式和他们的情感世界。谭少灵的形象显然也是在与楚南雄的对比中来写的，小说也试图写出新一代的资本市场的弄潮儿的精神气度和意志格调。同样是年轻一代的所谓少帅，有汤一坤那样的背叛者，他不可谓没有才干，但汤一坤缺乏一种精神，缺乏信念，因而他会变成背叛者，落井下石。资本市场唯利是图，到处是利诱，到处是陷阱，市场如同战场，尔虞我诈，诡计多端。这部小说确实写得曲折生动，引人入胜。对股市有经历的人，可以从看到资本市场的风险和内幕的险恶。

　　小说中写了几个女性，都写得楚楚动人，楚珊珊、郭懿君、薛爱妮、以及楚南雄的亡妻，各有性格，各有不同的人生背景，但她们都有一种创伤性的人生经验，或者自强不息，或者勇于面对，或者坚持不懈。但江南女性的柔情是被沈乔生写得如歌如梦，即使象郭懿君那样的坚强干练的女性，也另有一种侠骨柔情。

　　因为得益于书法，因为得益于书法的错落有致，得益于书法虚实相生，沈乔生的小说有紧张的情节，时而刚健，风卷残云；时而浅吟低唱，也有柔情闲笔。读他的小说有一种相当好的叙述节奏，有一种舒缓的气韵与内敛的激情交合于其中。

　　当然，沈乔生的小说也有一些可以再加推敲的地方。例如，他经常赋予人物较多的理想化品质，人物有时会有神化特征，人物的外在能量太过充足，这会削弱人物的可靠性和贴近生命本色的品质。虚在意念，而回到人物则有非常贴切的生活的本真性，这样虚实相生可能更为结实。

　　从总体上来说，沈乔生的《枭雄》给当代小说表现现实提示了一种经验。当下很多写现实的作品，就是只见事实事务，不见人物的内心世界，也看不到人物形象之间发生的根本冲突，人物形象实际上被事实性淹没了。沈乔生在表现非常实际的和事实性很强的股市生活时，却可以避实就虚，以虚带实来写，用人物的心理情结来推动小说的矛盾冲突，去揭示人物身陷精神困境的那种状态，由此建构起小说的内在结构。这或许是他从书法艺术中领会到的颇为独到的小说艺术，他会悟得更多，他会走得更远，走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