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国本:悲欣李叔同
- 作者:潘国本 更新时间:2015-09-15 02:00:4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180次
他是一位才子,7岁日诵五百,9岁迷上篆刻、京戏,15岁习英语,能读左传、汉史精华录,17岁学诗词、辞赋,喜欢唐、五代诗词,又精学篆书、治印,21岁出版《李庐诗钟》《李庐印谱》。几乎涉足什么,就成就什么。
父亲李世珍,前清进士,曾任吏部主事,辞官后在天津经营盐业和银钱业,成津门巨富。李叔同5岁在母亲指导下诵读名诗格言,6岁得兄长文熙启蒙,8岁在家馆学习孝经、毛诗、唐诗、千家诗、古文观止、说文解字。他的亲人、乳母乃至管家账房,都是他的良师。他是贵族阶层,从小养尊处优。18岁结婚,有了美妻,再有娇子。
你我看看,他幸福得仅次于上帝。
幸福从来只是个人感受,决不是旁观者可以体察秋毫的。思维独特、视点另类的李叔同,痛苦起来,也比一般人另类。这么春风得意的他,15岁诵出“人生犹似西山日,富贵终如草上霜”;他自我审视“20——26岁的五六年,与我母亲在一起,是平生最幸福的时候,以后就是不断的悲哀和忧愁,一直到出家”。
李叔同还未来得及睁开眼睛,中国已蒙受鸦片战争大辱,承受火烧圆明园,割让150万平方公里国土(1850——1880)给沙俄的奇耻。少年时代,中日甲午海战,签订《马关条约》。跨进青年,八国联军蹂躏中华大地。这些,对于一个长于思考又富于正义的聪明人,内伤深重,想法多多。也许正是这方面的原因,他23岁参加“青年会”,27岁加入同盟会,33岁加入中国近代最大的进步文学团体“南社”。又,编辑进步杂志《醒狮》,发表促进国势变化的文章。同时,也受业于蔡元培,结识陈独秀、廖仲恺,填写《满江红》,出言“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他很刚。
然而,豪情和愤悱只是青年和文人的通病,李叔同骨髓里就不忍血斗,无意政治,以上举止已是他的左倾极限。面对军阀四起、派系纷争、民穷国衰现实,26岁,他选择了东渡日本寻梦。在那里考进东京美术学校西洋学科,接受裸体写生。于是,中国有了第一幅裸体画,有了第一本音乐刊物《音乐小杂志》,有了第一个话剧团体《春柳社》,也有了中国第一部话剧。他的艺术观是够激进的,排演《巴黎茶花女遗事》时,找不上女演员,自己反串玛格丽特,把胡子剃光,节食瘦身,甚至重金定做西方礼服。李叔同朝气蓬勃,抱负多多,艺术上浪漫而前卫,也是一位难得的实践者和创新者——他刚而柔。
6年后,那颗中国心让他无法再留日本,辛亥革命那年,毅然回国,决心以教育为国尽力,先后从教于天津直隶高等工业学堂,上海城东女学,浙江两级师范学校及南京高等师范学校。他,严格而认真,每次,总是比学生早到课堂,铃一响,走上讲台,给学生深深一鞠躬。课堂上,如有学生看别的书,不会中断课授,如有学生随地吐痰,不会吼斥,但下课以后,却会走近那个学生身边,轻声轻言:“上课不要看别的书”,“下次痰不要吐在地上”,说完,又向学生微微一鞠躬。——他很柔!
分明是严厉的要求,也在温情中严厉;分明是和蔼先生的一份劝说,也因他的严于执己变得军令如山。他有一种看似矛盾的拿捏。
重读他的“长城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送别》),愁肠百结,悠思难忘,又配上日本《旅愁》旋律,让那种迷惘和深情变得分外沉重。重唱他的《夕歌》,“……我们仔细想一想,今天功课明白未,老师讲的话,可曾有违背……父母望儿归,我们一路莫徘徊,将来治国平天下,全靠吾辈”,深深的期盼,一路叮咛,反复嘱咐。那是一个凤眼广额的伟男子,一个认定方向就不会改变的大丈夫,一俟面对青葱后生,也会这么细腻、缠绵、和慈、情长。
时值国力积弱,清廷将倾,列强蜂拥,民不聊生时候,一介热望宁静的书生,偏偏环境吵杂混乱,一个和善求进的处士,偏偏内乱外侵仇杀四起。如何?如何?继续学问还是挺身革命,难为了一代知识分子。他们向右问路,向左寻道;自左而右,或由右返左。左右之间多少能人迷惘摇摆,多少志士埋没杀戮。一时间,单单念经还是革命,就让数以十计的知识精英心魂不定:翻译《悲惨世界》的苏曼殊,出世入世,三进三出,半僧半俗潦倒一生;16岁就出家的黄宗仰,清廷实在让他失望,回身参与教育救国,成立爱国学社,与孙中山结交为友,辛亥革命之后,再归寺从事佛学;革命和尚太虚大师,呼吁佛徒投身抗日,提出革命是佛的素志,并以革命精神投身佛教改革;铁禅和尚更曲折了,他擅长拳术,能诗书画,从黑旗军开始,越南抗法,国内抗日,先参加辛亥革命,后又替日伪效劳,最后汉奸罪死于牢房。本性持重的李叔同呢,1916年(37岁)尝试“断食”修身,一连17天,认定佛法是走出人间苦难的途径,之后,他辞去教职,拜了悟法师的在家弟子,取法名演音,号弘一,再后,虎跑寺正式出家,去灵隐寺受比丘戒。他拒绝姹紫嫣红、熙来攘往,拒绝成功成仁,以一碟咸菜,一碗白饭,苦行。又两年(1920年),修行“三千威仪,八万细行”的“南山律宗”,誓为即修成佛故身。
为此,他“苦心向佛,过午不食”,“专求己过,不责人非”,他“一件衲衣24个布钉,皆亲手自缝,一双芒鞋穿15年”,他“不作主持,不开大座,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他“非佛经不书,非佛事不做,非佛语不说”,虔诚得无以复加。
李叔同,名门而庶出,留洋而入寺,名门贵胄而咸菜白饭。他一人一世界。
那时,已经九·一八日本强占东北,七·七卢沟桥事变,中国已经上海失守,南京30万平民被日本鬼子屠杀,作为僧人,怎么“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呢?如不“大刀向鬼”,又怎么让他的弟子成为“冶国平天下”的“全靠”呢?期间,他责已:“吾人吃的是中华之粟,所饮是温陵之水。身为佛子,于此时不能共行国难于万一,自揣不如一只狗子。”于是,1941年冬,在泉州开元寺为勉励众僧,提笔题词,“念佛不忘救国,救国必须念佛。”觉得这话还未到位,词末又跋:“佛者,慈也。觉了真理,乃能誓舍身命,牺牲一切,勇猛精进,救护国家,是故救国必须念佛。”
写下这样一个答词,给出这份答案,他的心,平静了吗?
1942年10月7日,弘一唤妙莲法师抵卧室,他要写遗嘱。10日,写下“悲欣交集”四字,交妙莲。4个字,3天。再3天,弘一圆寂。没听说患什么大病,遭什么不幸,但已西逝,在泉州不二祠晚晴室。
只留下沉重的“悲欣交集”。悲,他的铁骨柔肠;欣,他的仁爱和智慧。悲欣交集,见证李叔同!
最终,他未能“出世”,没有四大皆空,没能进入律宗预设的那种境界。他徘徊在苦海之滨,在悲欣的围障之中,只从一个诗、书、画、艺各风流的学者李叔同,完成为一个“诸善奉行”路上苦苦跋涉的弘一法师。
说他“在家可为居士出家可为僧人”,离他太远了,未免轻佻;说他是中国传统文化与佛教文化相结合的高僧,或者尊他律宗第11代世祖,也只是一个背影或者侧面像;说他“教学、哲学、法学、汉字学、社会学、广告学、出版学、环境与动植物保护,人体断食实验诸方面均有创造性发展”,也似给胡适35顶博士帽子那种,近乎调侃。
他,“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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