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纯明:梦中的枣树
- 作者:魏纯明 更新时间:2015-09-14 03:26:28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56次
诗曰:
蝶梦小园先父植,满身红枣醉几时。
叶撑盛夏亭亭盖,果压初秋密密枝。
淡雅黄花含丽景,遒豪铁骨斗寒姿。
我思枣树树寻我,一日刀头两不知!
我听爱人打电话说母亲不知为啥把家里的枣树锯掉卖了。
我赶紧打电话问母亲。母亲说:“树,不长了,可以说半死不活了,光招虫子。我就狠了狠心锯掉卖了。”
“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这是鲁迅1924年9月15日写的《野草》首篇《秋夜》的开头。
在我的家里,也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第一株,一百多年了,树冠覆盖整个院子,爬上树能看到全村,结的枣能吃上一冬天,但在建新院时刨了。树上有我儿时的梦。
第二株,快五十年了,和我差不多年龄。母亲说:“这棵枣树,比你小一两岁,是你爸爸从老院移栽过来的。”我父亲去世也近二十年了。照说,人挪活,树挪死。这棵枣树偏偏悖乎常理,长得健壮而蓬勃。每到了八九月间,红的绿的半红半绿的枣儿缀满那枣树的枝叶间,把整个树冠都压得垂吊着,像一片彩色瀑布。树上有我多年的梦。
我极力从脑海深处寻找我和枣树的第一次交往,但都失败了。只记得移栽过来后,不几年,枣树亭亭如盖,能遮挡阳光。阵阵和风轻拂,枣树绿枝摇曳,花香满院。秋天到来,树上长满了大红、香甜的枣子,我去采摘、品尝那大红、香甜的枣子。穿过了岁月的风雨,她的年轮上记录下了生活的真迹。枣树年年开花,年年收枣。
枣树有多少年了,虽不清楚,但她茂盛在我幼年的记忆里。枣树粗壮,树身皴裂,虬枝疏密错杂,洒下后院一片阴凉儿。那时的乡下,枣树并不少见,几乎家家都有。初夏,整个村落开满细碎的黄花,清香弥漫,蜜蜂飞绕;深秋,黄的、红的枣子缀满了枝丫,有风吹过,满树抖动,摇坠欲落,让人眼馋。
枣树像一位乡下姑娘,寡言少语、长相一般,却诚实可亲、心底善良。枣树外表虬枝铁杆,黑色的树皮裂开着,一块块像鱼鳞一样。每年春风一吹,柳树、杨树按捺不住性子冒出绒芽儿,很快就枝叶婆娑。椿树、榆树挂椿牌、结榆钱,透着绿色;老槐树也抽枝绽叶,风一吹哗啦啦响。枣树却无动于衷,一副沉睡的姿态,一副淡定的样子。只有到了谷雨,大地完全变暖,一片苍翠了,慵懒的枣树才打着哈欠惶恐地出场,长出绿色的树芽儿。它们始终捍卫着一种近乎颓丧的姿势,仿佛稍一动弹,便是不可饶恕的僭越。只有我知道,那是用来迷惑外界的假象,枣树的骨子里是执拗的。它们争分夺秒地成长,十几天的时间,就像一把把雨伞砰砰地打开,彼此之间互相勾连,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浮起一蓬蓬绿烟。
这时候的枣树,仿佛不甘落后,几天时间就抽绽新绿,叶柄上结满米粒一样的小花儿,释放出来的香气乱跑乱撞,很快弥漫了整个院子,并向巷子里扩散,在大街上氤氲。这时候的村庄,就是枣花的天下了,那种甜甜的、淡淡的清香,伴着嗡嗡蜂鸣,让人感觉当了一回神仙。
枣花一直在寻找时机,它们等待得太久了,直到夜色最浓时才一声不吭地打开,细小,琐碎,挂满一身的粉尘。它们低着头,像犯了错的孩子,那一丝香气,也被牢牢地克制。美丽、鲜艳、芬芳这些招摇的词语,不在它们的字典里。除了我,似乎没有人在意过它们。小时候我从枣花身边经过,也不会看上一眼,因为它们实在没有吸引我看一眼的欲望。直到很久以后,我看到一张高像素拍摄放大后的枣花照片,一瞬间惊住了。可是,包括我在内,有多少人注意了这种安静之美?我们或许已经惯于被生活的浮华绚烂蒙蔽双眼,我们的审美,却已然远远落后于蚱蜢、蝴蝶、泥鳅、青蛙甚至是只在夜空出没的萤火虫。它们不像我们自以为是,直接进入事物的本质,它们懂得枣花,安于其间,守候每一朵花的生死。
风一吹,米粒一样的枣花落了满地。枣花凋谢以后,枣树进入最美的年华。安守内心,养精蓄锐,青涩,饱满,直到遍体红透,完成生命的点睛之笔。在这片土地上,一切都忙着向阳光邀宠,在暧昧的阳光里搔首弄姿。唯有枣树,拒绝了阳光的威势和诱惑,低眉垂首,把自己交给了土地。
你抬头看,会发现枣树上结满了绿豆一样的小枣儿。风来了,雨来了,每一场风和雨,都会有青青的小枣儿落下来,很是让人惋惜。不过这种惋惜是多余的,枣树多子,尽管落下一层又一层,随着时光走进秋天,青青小枣儿一天天变大。树上的枣儿还是那么稠密,稠密得都让你为枣树感到疼,替枣树喊累。
望着结满枣儿的枝条不堪重负地垂下来,再看看春天发芽很早的柳树、杨树,枝头空空,你再也不会埋怨枣树懒惰,而是向枣树顶礼膜拜了。有人说枣儿像小灯笼,我说不像,枣儿就是枣儿。到了秋天,枣儿被阳光涂抹了一片红色。早晨起来,走在枣树下,禁不住伸手摘一颗带着露水的枣儿,放进嘴里咬一口,嘎嘣脆,浓郁的枣香在嘴里弥漫。
收获了枣儿,枣树的枝头变得空空的。这时天还不冷,树叶儿还仍是青青的。完成了使命的枣树就急着落叶,要冬眠了。枣树不像杨树和榆树,在寒风的催促下,树叶儿还是极不情愿地离开枝头。天冷了,还会有几枚树叶儿在树梢上飘着。枣树却不留恋,像个没心没肺的女人,没事了就早早退场。这时候的枣树,依然虬枝铁杆,在寒风中悄然睡去,晃都晃不醒。
村庄里一草一木皆是风景,但没有哪一种风景能胜过枣树。红枣低垂,树枝高举,灵秀、质朴,苍凉、厚实。逾年历岁,树一年年粗壮,我也渐渐长大。俯仰之间,树下的追梦少年跨进了知天命的门槛。日子是一根无形的鞭子。喘息未定,已霜侵两鬓,满怀沧桑了。这么多年世事更迭、更难卜数,千般滋味氤氲于岁月的杯盏,蚀心砭骨。
很多年后,我堕落成了村庄的过客,村庄却已非昔日的村庄。炊烟、牛羊、犁铧、翻耕时农人的吆喝、拖拉机的喧哗、刷着石灰盖着褐瓦的泥巴屋、软绵绵的富有弹性的土路,只能结伴走进泛滥的诗歌,成为诗人的工具。诗人像驱赶牛羊一样,驱使着它们去解冻记忆,发掘哀愁。近些年,为了生活,我走南闯北,独行天下,心绪飘摇。如今,听到枣树也走了的消息,分明有种惜别的伤感。几十年来,院里这棵枣树见证了世事沧桑。现如今,时代开放,乡人日子活泛,家家修房盖屋,这不成材的枣树,遮眼碍事,几乎都伐尽砍光了,所幸,我家的枣树活了下来。这些年来,枣树独守一方天地,经风历雨,暑侵寒欺,依然年年青绿,比之她的同龄,活着就是一种幸福,自然万物,强求又有何意?枣树也变了,被蔬菜、花木、药材,还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厂房挤进逼仄的空间。
天一天凉似一天,一场秋风一层叶。忆及小园家父植,一树红枣近何如?枣树既然早已繁叶落尽,就让她走吧。我忘不了枣树,铁枝玉叶,映衬天幕。一种少年情怀重回我心。也许,有时只有清贫才能留存惊喜,成为风景。但在我脑海中,她黢黑的枝条张在空中,铁枝遒劲,凌风吹来,铮铮之声,惊心动魄。
秋夜,灯下,闲翻着书,读到白居易的“人言百果中,唯枣凡且鄙。皮皴似龟手,叶小如鼠耳……君爱绕指柔,从君怜柳杞。君求悦目艳,不敢争桃李。君若作大车,轮轴材须此”。引来作为给枣树的纪念性文字。
我念枣树树念我,关情。我很少做梦。今天晚上,我做梦了,梦见枣树在村庄里彻底消失,村庄空空荡荡,沦为一片荒芜,只剩乱鸦穿空、枯叶随风。母亲经常说,梦是反的。我认同母亲的话,我并不相信枣树有一天会在村庄里消失。这样一种树,几千年前存在于村庄,几千年后也必定会存在于村庄。至少,它们将成为怀旧的标本,村庄的象征和救赎。
我再回老家,枣树还会在枝头上结满千万颗红枣儿等着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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