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出版业极其发达的时代,读古书的人却不多。每年大学里文史哲相关专业都有一些人拿到古典类学术研究的学位,连我都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卢照邻说:“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李白说:“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敌一杯水”;李贺说:“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是没用的。可“没用”二字不足以让我们退缩。
北大中文系03硕出过一些轰动全校的事情,比如某猥琐男强奸女网友未遂,比如两女生打架。事情要上升到新闻层面,才会有人关心,那种日常的、琐屑的悲喜,一个人的寂寞情怀,不会有人知。可在我想来,颇有几个读书种子,给星星之火般种在了这里,才让那些古书没有绝了根。
小陈本科是学高能物理的,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抽筋,最终考入古典文献专业。如今他博士要毕业了。而另一位一路读古典上来的小原,在毕业通讯录上的去处赫然写的是:中国中医药大学读博。那么他也要毕业或者已经毕业了,不知是否不久后有华佗横出。这种事在中文系屡见不鲜,就连我本人,也是由理科专业蹦过来。可见,人类中的一些变异品种对于文学的追求总如飞蛾扑火般。清华中文系的某美女曾对我说:学古典文学的只好去嫁给有钱人,因为实在百无一用。可我这些无法傍大款的男性同学俨然过得很快活。
最值得称道的人类楷模是小李。第一次考英语时看见这人,都禁不住惊艳道:那人长得,可以去演王子。果然,他在戏剧社当社长期间,是演过哈姆雷特的。将其搬上电视,是足以气死陆毅斗败黄晓明令吴彦祖无地自容的。就是这人,有回光临古书店,买了62年版人民文学《董解元西厢记》、阿英编的《红楼梦戏曲集》和广东木鱼书《花笺记》后,被书店老板追问买了送给谁——任谁也不信他是读这些书的人;而在他本人列的“带什么书去流亡”的书单上,第一本是《四库全书总目》,既然只能带一本书,那么看看那些书名也是好的;第二本是《二十五史》——合着他也不嫌沉!第三本是《说文解字》,剩下的我就不说了。
小李是我所见过的最沉潜的读古书的帅哥,本科四年他在彻夜读书,虽我没有亲见;硕士三年他在万柳挑灯夜读也是通宵,我亦没有亲见,据说读到情浓处会想站起来呐喊,但终于没有喊;博士四年他也读着,BLOG上贴着篇《进学解》,说读书读到失眠。我曾从他处借得一本《明清小说资料汇编》,放在案头数月,也没好好看,被其悻然收走。
倘若03硕班里没有小李,风姿绰约的小施就该是头牌了。我代小施吐血道:“既生施,何生李!”他跟我同一专业,不同导师。我们专业一共只有两个大陆学生,按说应该亲近,但其实并不,那是因为各自忙碌经常翘课的缘故。小施是上海人,入学考试他考了第一,学问基础相当的好,我们这些半路出家的人比不过。因此他对于进学的态度也始终是淡淡的。有回春游,我听见他在跟人唱淫荡的小曲,内容是什么“一把把我拉进高粱地”之类的,分明是种地方戏,端的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据我所知,我们这些专业历来都收有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他们进学的目的是大富大贵——那次春游,就有高年级的俩人在我后面一直讨论着古文论专业出身好当官的问题,令人吐饭。那么寂寞的行当还会孽生此类蛆虫,看来恶势力无孔不入。跟这些獐头鼠目对比,小施的延期毕业、翘课都鹓雏般风致宛然。
说起唱戏,在万柳住的时候,有日到隔壁,发现小杨、小群两个美女穿着古代的衣裳,一个扮生,一个扮旦,在门厅里面唱越剧,连唱带做。我后来也看戏,也看戏本,《缀白裘》时时放在桌上,可就是不会这个。不通音律,正如不懂古文字、没读过韵书、不认识字一样,最好不要觉得自己是个读古书的——好比瘸着一条腿赶路。事隔多年,有日看见小杨在她MSN空间里缅怀那段岁月,也跟着出了一阵神。
我班古典专业有已经出息了的,出了一个写武侠小说的美女作家,以“非烟”为名(《唐传奇》化用得好),可惜我没读过她的小说,据说小孩子们都很喜欢看。这样好,免得他们去看一些无厘头的东东。除去这样的职业,古典在社会上用武之地很少,因此兄弟们颇有落寞的。小唐辞职似乎已有一年,不知道他找到工作没有,在学校的时候,他与阿邈相谈甚欢,据说彻夜谈佛。阿邈去的是唐山师范学院教书,还算是我们这种人的正经职业,小唐则去了图书公司,不久就因人际问题愤然离职。前阵子我在他的SPACE中看到他在读《宋元学案》。
我呢,说来惭愧,其实与他们都不算熟。我在学校时,与大家接触的少,很多时间都用来谈恋爱了。因为我觉得人生短暂,能谈恋爱的时间就更短暂,所以一有时间,就抓紧到处去谈,没有好好读几本书。现在只好顶着猪油去看书(古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说起读书,首先,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书都不应该看,最痛快的事,便是给我一把火,让我把它们烧个精光。第二,这世界上还有百分之十的书是该看的,其中百分之九是该看而没人看的。
我这几年喜读古书。李零说:“古书我还是常读的。”他指的是简帛古书,或者至少是传世文献。不像如今许多鼓吹古典文化复兴者,听听于丹解读论语就以为自己读过古书了。我读的比简帛浅,比起《论语》还算好点。上星期从孔夫子上淘了一本《蠕范》,这本书1936年以后没有再版过,之前也有好几十年失传,是作者李元那个顶孝顺的曾孙子从武汉旧书摊搜求得到、又重印的。也就是说,嘉庆以来,一共有过两版。这书里,有百分之二十的字,一般人不认识(我也认不全)。但它真是好看。比如他说啄木鸟在树上划个圈,念些咒语,树就自动为之开个小孔,好让它吃虫子。但其实我最欣赏的是最前面那句:大块一蠕境也。这比“道范天地”好玩多了。老虎是毛虫,我们是裸虫,大家都是虫而已,这是中国人的博物学。让我欣慰的是古书里此类的知音俯拾皆是,不必说《庄子》那些,就随便翻翻《西湖二集》,也往往用风流云散做煞尾,说些“世间诸色,本属空假”云云。
从没见过哪个时代像今天这般爱死了富贵繁华,只剩下这么几枚读书人旁逸斜出。遗世独立一点也不舒服,可我欣慰地看到这些同学们还都遗世独立着。大家读书这些年,个个仿佛历尽了沧桑,说起来却都还年轻,一觉醒来,黄粱未熟的样子。到我们垂垂老矣时,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没有书这种东西了。但我知道即使到那时,古书也如蛀虫般呆在我们那寂寞的老心里。欧耶!我喜欢这样的收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