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银恩:当土地遭遇词语
- 作者:谢银恩 更新时间:2022-11-07 01:51:0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936次
[导读]写给《大地》
我相信世界每一块石头都潜藏水源
我相信世界上每一块石头里
都站着一个豪迈的剑客
---- 发星《对大凉山黑色情人的永远沉醉》
“起源,这一切伟大中的伟大者。”(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它是本源性、幻思性、重构性的聚合体,它是对生命个体潜在生命激情的召唤,召唤生命本源与生存本真的回归——人性对自我及神性经验的联通,它通过诗写,将语言具体化、实在化。荷尔德林将其称之为“诗的灵的演进方式”。因为诗的发生过程可以描述为生命内在的灵魂走出自身,同天地、万事万物相互连接,构成种种永不停息的变换关系。这一过程中,抒情的产生来源于我们内心深处的宿命。
诗歌虽然不是我们最初的本能,但诗歌的抒情性或者抒情肯定是古今诗歌的最大的传统,也是诗歌的根本内核,各种民间歌谣,神话史诗,在民间以口头流传的原因之一,就是他们丰富的抒情极大的满足了先民的情感与精神需求,并成为超越地理有限性、个体有限性、民族有限性而不断向不同的时空流布、繁衍。但由于时间的魔力和死亡的幕遮,使作为文字(言词),表征的文明与文化得到了延续,富于创造的心灵却日渐枯竭。一切都变得触手可及,图书馆、博物馆、公众的礼仪、日常的生活习性、吃、喝、性交 、排泄的生理机能的固定化、程式化、政体化、种族、地域性特征所支配的伦理、道德规范,以及齐崭崭剪掉创造幻想的教育体制,使人类再次陷入自我泯灭、自我丧失、自我遗忘的集体无意识,既然已无意识可言,那么,这些无意识一旦被技术与货币所引领于左右,人对自身的领悟、体察与把握变得日益缥缈而虚幻,纵有成千上万的科学体系、日新月异的知识爆炸,包罗万象的渊博学问,也难以阻挡物质对人的诱惑和毁灭,对语言内核的掏空。
“变化的从来只是诗歌的形式,语言和抒情方式。”(敬文东)。随着书写工具的便利和交流的便捷,文字最初的神圣性或预言性遭到了严重的挑战。尤其现代、后现代集权专制,经济、科技的全方位的裹挟,使语言越来越仅仅成为工具,“语言是什么”,比“什么能成为语言”的思考要轻松得多。现在顺手使用的任何一个词,仅仅是一具词语的空壳。那么,写作者要面临的第一要紧事情:如何将此刻面对被抽象、抽空的词语、单一的、平面化的、大众的、集约化的词典意义的词语,体验为一个真实、单独、具体的不可重复的言说的过程,并在这过程中传递出作者自我精神意识呈现出的绝对与不可代替的精神指向。人对自身拷问、对命运的沉思,首先遭遇到的是言词。
“自从开始了谈话,我们才可能存在,并能相互倾听,自从开始了谈话我们才作为人类历史之一种而存在。词无疑地表现为一种包容一切的精神王国。词就是人类世界和命运之可能形式的最高阶段,它的最后阶段就是死亡(《赞美理论——伽达默尔选集》上海三联书店4、14页)孜孜以迄,守护汉语原初词根的灵动、灵气、灵魂,写作之为写作,不是为了文字在纸上死亡,在心灵里成为精神幽灵,让哪些唇齿留香的汉字永远埋在人性历史的十八层地狱,成为孤魂野鬼,在暗无天日的怯懦与猥亵的人性黑暗里长歌当哭。它每一个意识的勃发,每一次表达的灵感,每一场言说的喜悦归及内心深处的浩然宁静。关注词 语的现实性,使其在诗歌精神光芒的朗照下同个体心灵遭遇完美结合起来净化为宗教般的虔诚与狂热,使诗歌在此在生命内涵丰富的深度(表现在对时间和死亡清醒的执迷不悟般的追思)及其螺旋般回环往复的停止、前进、停止、前进的思想力度,并由之决定了诗歌内在的节奏,完成心灵庄严的梦想,并让词语自身剃除一系列莫须有的、大众化的、人云亦云的修辞与限制。
每一个词语,犹如纯青的火焰,竭尽全力地捍卫着它作为民族母语隐藏在词根与词根之间的尊严,神圣与神秘。因此,一个诗人对一个词语空间的争取既是对生命自我内在生存空间神圣化感召的争取,同时这也意味着一个严酷斗争与洗练的过程。回到自我母语内心纯粹化源头的体验过程。
在《大地》这一集所汇聚的作品中,原型意象的出现是自然的、不可避免的:群山、森林、草原、沙漠、羊群、野狼,马鞭的天空,羔羊的蹄子,月下的野合,黑裙 (阿勒丘《黑裙》) 经文、符咒、火把、苍鹰、荞麦和洋芋、黑蝙蝠 、羊粪《黑地场》、斧头、鞭子、猎狗、刀子、血泊、伤口、祭坛、盐田、青铜、兵刃、运灵人(比曲积布<<语祭山梦》《骨苍》)哈达、寺庙、青稞、雅鲁藏布江、天葬、糌粑、藏袍(央金拉姆《童年的语言》《一个藏女的沉思》《牧经》)、(耶律燕 《酒猎》牧帐 昆仑 马奶酒)、(阿月丘《失地源》古寨 丽江)。
这些活生生的涌现,亲切,混合着岁月的光华与寒冷,昨天与历史擦肩而过的沉重与喜悦,令一切熟悉的滋味、嗅觉、听觉在各自的出神或迷惑中牢牢的扎根诗人所赖以生存的本土具体地理空间,地域及其所承载所沉淀的不同历史时期、时代构成的多元人文价值传统,一个诗人所呈现的,是个体生命的隐秘符号,是民族的心灵图景或灵魂幻象。“我看见祖地与轮回的光圈相适应/心灵的宿愿能够闪光的完成/以推动太阳和土地的轮子” 比曲积布《黑地场》”。 “ 现在我用一只诗歌的笔来维护恒古的灵魂/是上帝永存的天意/在诺域的天国/我的目光沉沉/不知道什么是地狱/眼底上的黑蛇蛊惑着先祖的泪水是那样的幸福/传说的鞋子受尽上天的宠爱/当然也还有痛苦时候的背叛 ” 比曲积布《复狱》)。
诗歌是一种神性语言和古老的筹码,解密他就可以找到通向内在的精神光明自己内在的精神光明之路。当一滴水也可以拯救灵魂的时候,大地就无偿的涌现纯粹的力量,呈现空旷辽阔的生机与自由。 对于边缘少数民族来说,由于自然地理条件与传统的文化、政治因素,很长一段历史时期,他们处在在一个相对独立的封闭、自足的世界。它们自身的文字、语言、宗教、民间歌谣与传说里,承载一个民族历史记忆,会默默潜入血液之中 ,使之在不经意间成就了自然而然的身份认同。随着现代、后现代、数字化时代的不可抗拒的挺进,粗俗的物质在抵抗贫瘠的饥饿与贫乏的寒冷,强势的外在文化伴随着经济的渗透。
由于宗教信仰、哲学观念的差异性,世界范围的各种角力从来都没有停息过;那么,在全球化浪潮的冲击波中,文化冲突将愈演愈烈。美国学者亨廷顿在《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指出了几个促使文明间产生冲突的因素,包括:根深蒂固的宗教差别;不断增加的文明间互动产生自相矛盾的但不断增长的差别;民族国家作为群体认同源泉的作用不断削弱,宗教则经常填补由此产生的空缺;非西方社会中社会精英的非西方化和本土化;文化特征的相对不可改变性;经济区域主义的增长,其影响强化了文明的意识。这种趋势的演变是以多元化共存的文化格局受到动摇,异质文化受到重创。
全球化语境的冲突核心,是强势文化的话语霸权,是对不同价值取向的排斥与淹没。边缘民族的文化、哲学、民俗、宗教迫不得已的在悄悄的发生着变化,身处这个漩涡中的特质文化的宣扬者,只有清醒地看到这一点,才有可能在自己坚守的文化理想中探索到对立与反差间的另一种路径,获得文化冲突中的尖锐置疑与追问的力量。在写作中才能实现对精神深度、灵魂高度、心灵宽度的逼近,让诗歌创作达到境界与格调、原则与骨头不同于其它的写作趋向。
时间与空间、感性与理性、生命与爱恋、内心与灵魂、本土与外来外来文化,母语与汉语或其他语言的碰撞,自我身份认同的焦虑,等等方面的问题,并用思绪去触摸那些渐渐模糊,正在消逝或即消逝的风物人情,礼仪制度,面对母语中语义传达的迷惘和过渡期语境选择的困惑时刻,现实的突围与精神的坚守是众多的少数民族诗人的必然抉择。捍卫地域性写作,是写作者自己找到与清澈洁净的大地勾通的一道窄门。
比曲积布在开启“地域诗歌”第三期时代 (代前言)中指出:面对现代社会中我们所处的位置和境遇,畅游世界的地域,寻找自已的生栖地域,构建自已的精神家园,挖掘自己的人性血质。在群山中思考现代文明的刺刀,面对和发现自己的伤口,带出我们灵魂深处的内底才灵与精神之雪,提着世界的笔墨让自己的诗写具有根性、多重性、多彩性、富厚性和血肉性,以保鲜写作的方向、气力、原能和生活灵魂的本质。
“腹贴大地/赞美着神圣的乳房和子宫/顶礼膜拜女人的创口/哺育沙漠的牧歌/从此我不知道遥遥在上的天空/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和我厮守在一起/土地不弃/与我吻出一条生命的大道。 耶律燕《土地,生命的词语》”
诗歌必然承载着一个民族的历史记忆与社会转型期和文明更替间的惶惑、挣扎和疼痛感。对生养自己的大地永远怀着感恩和朝圣的心情,对卑微的生命永远怀有深切的怜惜。在更低处寻找人文精神的源泉和人性的光彩。关注民族的生存状态和困境,在呐喊与拯救、悲悯与关怀的精神遭遇中伫立,热切呼唤着文化的自觉和良知的期望。崇尚质朴、坚韧与辽阔,渴求大地般的明澈与厚重。
民族的文化精神和宗教理想,经过2000年7月发星先生创建的“地域写作”到今天已15年的历史,经过许多人多年的努力,彻底终结了风情加赞歌式的写作模式,找到以母语语义和汉语思维相结合的有效方式。因此,他们体验的复杂性暗合了地域因素,自然就具有魔幻超现实的必然。民族的文化是最有神巫的诗写文化,也是最有精神蛮野呼吸灵性的文化,是他们的生命之血,在他们自己的民族地域中活着,在民族文化中流响生活的远梦与诗写的火焰。
这不仅仅是学习西方的表达方式与技巧,而是精神气质所决定的。仿佛把大地神奇的力量籍作者的文字得以喷发。我们不得不承认:始源的、源头的、本真的创作,一定具有神灵附体的巫师气质。痴迷于血性、硬度直接插入土地与群山。自然的神秘与幽远,使他们的底色在世俗之上卓尔不群。这是必然的疼痛与伤口,使得这些作品具有明显的区别于风光掠奇,风物歌谣的普适于任何一个地域、一个民族的风物志式的诗写。他们在地域的荒原上,挥舞心灵的长矛,同语言的风车大战,伤痕累累,流血不止。充血的瞳孔倒映星空辽阔的沉默,蛰伏内心的文字沿着密布肉体的神经与血管苦苦寻找着它的对应物。
(“夜晚的时分/我的前面没有影子,/一把刀住进另一个天体的光芒/ 神造化了我的身体/在哪一个季节/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忍受盛暑和严寒的磨难 ” 孟晓雨《诫咒》)。“猥琐的生命/来到泥土的两翼之间/展开欲望的洪荒/暮光晶莹而凛冽/冲击着太阳的刺刀/而爱情是大地上最险恶的黑夜/从原始被敲响的燧石中/形成血液的疼痛/直到坟地红色的蚂蚁淹没了我的膝头《感觉》)”
开放的世界性视野
想象力是诗歌的翅膀和黄金品质。“思接千载,视通万里”,“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而这一切必须建立在自觉的文化视野和诗歌传统的濡染之上。“我们90后生活在社会会巨变中的当下,冲击和机遇并存,我们要用自己宽阔而巨大的地域文化资源,走向世界,融合人类所有的原素文化,剔除自身文化的腐朽部分。”(《大地》前言)。在接受美国文学记者丽芬.罗西访谈时,比曲积布认为:需要在世界各座大山上摘取血洁的雪树果子来灌输我的诗写,在非洲沙漠中晒一晒我远古的诗歌之梦,用世界的眼睛呼吸赤道南北的太阳,我的眼光有多远,我眼光比地球与太阳的距离还要长远,我的心在哪里,我的心在宇宙的四方燃烧,那太平洋的波涛是我的微笑,我的手指时常奔跑着潘帕斯的草原,我是群山之子,我是土地之音,我呼吸着世界的黑种人白种人黄种人棕种人的足迹,夜晚时分我在瓦尔登湖的圣静里修养与筑梦,在沙漠之城旅行中感受木乃伊的神秘,在荒原上生命的咆哮着,撕碎黑暗的污染之毒,与世界兄弟们举起雪血点燃的火把,照亮我们眼睛的暗黑。
《大地》里的作品充分展示了年轻的九零后的西方文学视野和汉文化的积累。首先表现在他们对西方经典的熟悉。如果我们承认诗歌是人性的表达,大地上存在着不分种族、肤色、地域、国别、语言的终极价值及关怀:人的生存和精神境遇,对爱与生的苦恼,对死与恐惧的无奈,对真善美的追求,对自由、平等、正义的吁请,向往,追求以及奋斗、献身。挫败、灭亡、悲剧的担当。西方经典传统从但丁、雨果、惠特曼、艾略特、莎士比亚、弗罗斯特、叔本华、贝克莱。而且,他们的涉猎不仅仅满足于泛泛而谈,而是浸润其间,无疑是从新的精神向度上进行激励、激活。“一个猎人的武器在《神曲》和《失乐园》中枯萎、却在《荒原》上光辉有所改变,所以我也思想坚定了 ,苦难引起的羞辱是没有温度的,只要在有《比萨诗章》的地方,没有什么可以征服我的意志,那下贱的权力,有一天会在人道上贬值”( 比曲积布《复狱》)
“我听见泰戈尔金黄色的诗在印度的天空流淌,把一本《失乐园》嫁接在自己的身上用来生殖自己,或者把《神曲》翻译成不一样的《神曲》孟晓雨《诗行散记》”
“而在但丁的时代,诗歌的信使骑了快马在奔跑,把文字的消息从一个国度传到另一国度 ,动物的友人,兰狄诺的言论疲倦了读书的背后,制造一个现代的洪荒 ,打开《神曲》通过炼狱的前界,一群一群的阴魂突然一哄而散, 在太阳的地平线上,平原的雪豹在马鞭上四处奔跑, 奔向那埋葬理性的大山,驱使一切的黑暗 ”(孟晓雨诗《 诫咒》)
语言的个性化表达与天马行空的想象力,语言的自觉意识最终落实到语言处理。语言的怪异、张力把意识的碎片组合成迷宫,服从内心节奏,语言质地优良,带着天生的诗歌触觉,不顾影自怜,不颓废失落也不故作激进,这是一块稀世珍贵的玉,静待时间的雕琢,会散发诗歌的异彩。“从写作的角度来说,每一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风格和魅力,我的这种风格是我一种魔幻意象的写作,其中上个世纪以马尔克斯为代表的南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和海子,还有我的老师发星对我形成这种诗风起了很大影响,我的这种风格是在融合这三家的基础上形成的,所以在开始的时候是刻意的,但到后来就形成本能自然的一种表达,是我以我独有的灵觉对事物的表达”。(比曲积布答耶律燕的访谈)。
“奔跑着的地狱,用斧头的宣言维护一颗人造太阳的王座,灰色筷子的元素,经历着被包养的干旱,目睹一条铜树的版图鸟群的深渊,伤痛是无法征服的王者,玫瑰的鲜嫩回想恶意,野狗的形状里幸福是粗糙的,蜘蛛网沉痛了额头,眼睛长满贫穷(比曲积布《复狱 》)”
超现实语境,澎湃着无言的透彻骨髓的眷恋与无奈,现实与梦幻,荒凉的沉痛,油画般的质感,如停滞在高原上空的厚云,透射阳光被巨大岩石折断光矛,旋即坠入山谷。
迪迪昂.琳达,评价比曲积布的诗歌:他诡异魔幻的诗歌让我着迷,感觉他是把思想撕碎后的表达,我也曾读过翻译成英文的彝族诗人吉狄马加的诗,感觉苍白和没有生命力。迷宫式的表达,魔幻的意象和语言的张力之诡异,在以往的英语发行的中国诗人作品里从来没有遇到过。
这就是年轻的地域写作者带给诗歌的新鲜血液,以及来自人之为人血液叛逆天性与地域意识所诞生的开放精神,克服地区主义意识差异。走向人类意识本身的同时与同构特征的创造行动。这也正是歌德称之为世界眼光与世界文学精神,并存的多重矛盾组合,对创作所产生的综合影响。正是这种影响,使得《大地》所聚集的一批写作者显现出丰富与独特的个性人文、地质与语言精神风貌。流淌着某种神秘的气息。这种气息令他们的诗歌呈现出新鲜和生动的品质,犹如一阵清风吹开笼罩在我们阅读上空的迷雾。
而每一个真诚的表达者,他的诗歌应该是呈现一个族群语言内部的灿烂,它应该是大地的、人性的 。天空和大地、灵魂和肉身、现实和梦幻融为一体。因为这些诗有自己的呼吸、体温和表情,即便在堕入虚无时也体现着生命的自由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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