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像一只躺着的葫芦,长江,像一根粗壮而坚韧的瓜藤,鄱阳湖就挂在这根藤上。庐山,就是瓜蒂处一片不可多得的叶子。照说,有藤有瓜有叶子,这幅画也就醒了,活了。可是,赣地偏又闯出五道河流来,这些蜿蜒伸向长江的几条子藤,就像毛细血管,在经过鄱阳湖肚腹时,竟扭结了起来,然后,在长江的召唤中与之汇合。
二
鄱阳湖就在眼前。它在流响的生命里,以水道、篷船、鱼虾、芦苇、稻麦、藜蒿为符号,向历史作了属于它的自我陈述。那些行走的、停顿的,深邃的、漂浮的,闲适的、疯狂的,旺盛的、腐朽的,都已然可以在典章中牵动我们的阅读神经。只是,一页翻过,它便被覆盖了去,留下来的,恐怕就只有记忆与想象。
我居住的小城,就在鄱阳湖边,登上城南的南山,烟波辽阔的鄱阳湖就在眼底。我常去看湖,每次去,都要穿过一所学校,牵引我脚步的是一条逼仄的巷道,它原先是渔民的领地,鱼腥味很浓,如今却有了新的繁华。我常选择这样的途径去与鄱阳湖照面。好几次,当我与校园擦肩而过时,便有一阵书声翻过围墙,那是王勃笔下的诗句,也有《石钟山记》什么的,皆与鄱阳湖有关。每每,它夹杂着氤氲的青气,被婆娑的树枝挑起,然后在微风的护送下,飘进鄱阳湖,去与主人邂逅。这时,隐约地,如我当年一样端坐窗内的学子眼前,便有那远逝的风情在作残破的演绎。
三
《都昌县志》云:“南朝宋永初二年,因彭蠡湖盆地发生多次沉降运动,湖水南侵,枭阳县地大部分沦入湖中。”它在向我们诉说,彭蠡湖的消失和鄱阳湖的诞生,皆与一次地壳的强烈运动有着干系。
彭蠡湖被长江轻轻串起,它的一半在湖口对岸的江北,另一半在庐山脚下以东的这片地方,还远没伸到鄱阳湖腹地,那时候,它没有能力去蚕食。当然,鄱阳湖那时候也不是湖,只是一片沼泽之地。典籍里说“彭蠡既猪,阳鸟攸居”、“厥土惟涂泥”。就是这寥寥几字,让这片湖地有了了不起的倾诉。赣地的几条水流,让它的奔走有了潺潺的空旷。这日,是白天或黑夜,站立于沼泽地带的土著们,或在吆喝声里放牧养殖,或在星光下的草棚里嘤嘤对语。可是,一场灾难就要降临……
刚才陷进沟壑的清流,昏头晕脑地又被挤压了出来;没来得及滑落的山峰,刹那间停顿在那里,成为低矮的土丘,有水漫过来,它便有了一个新的称谓:岛屿。湖泊就如此这般地形成在一片土地消失之后。匡庐应当感觉到了来自脚底的滚动,但它用自己强健的躯体,降服了肆意。这时,长江经过阵痛之后,自我依然,时空里,谁要无端地改写它的走向与奔腾,是很难的事。
人们开始用奇异的目光,注视这片猛然而来的湖泊,它的出现,让还没被地陷掩埋的人们变得束手无策,他们被迫开始选择又一种方式,去点燃湖水之上潮湿的炊烟。
四
至今,鄱湖人在虚缈地说起它时,余悸还会奔过千百年,与之会晤,然后化作文字,融入生活的波涛。
一股文化的气息飘来,那是奔随波浪而来的文化分子在发酵。鄱阳湖的问世,让来自长江的船只从这里抵达南粤已不再遥远,让诰令传达渔村棚户变得一呼百应,让兵夫征剿草寇看似莫及却易如反掌,亦让这片水土沉寂了不知多少个年代后,有了迟来的狂欢与喧嚣。
水岸上散布着零星的渔村,那是商埠的前哨;水道有了帆船交臂,那是繁忙的音符;有人长须拂面,临风把盏,然后,湖人看到了中原的歌蹈;有人长衫飘逸,邀月吟哦,之后,湖人便读到了深情的诗行。“彭蠡湖天晚,桃花水气春。鸟飞千白点,日没半红轮。”“茫茫彭蠡春无地,白浪卷风湿天际。”“鄱阳湖上都昌县,灯火楼台一万家。”……文人墨客在长江号子、匡庐晓钟里,鱼贯而入鄱阳湖,他们摇过一桨,就划下一行凝练的诗行。
他们与鄱阳湖相遇,鄱阳湖与他们拥抱。陶渊明、陆修静、李白、白居易、苏轼、苏辙、朱熹……这些先贤从来就不缺要去的地方,他们内心的矛盾和仕途的挣扎也无需到鄱阳湖上来排解,而他们的双脚却钟情于江西北部的这片水土。他们在长江行走,在匡庐漫步,一不留神就走进了鄱阳湖,他们的笔触到了鄱阳湖,就把鄱阳湖带到了更远的地方,也把自己永远地留在了鄱阳湖深处。于是,寥廓的鄱阳湖洋溢着除了水草、鱼虾、渔网、炊烟、候鸟之外的又一种湖音,这湖音一层层堆积,也一层层铺展,荡在鄱湖人的心田,荡过潮湿的生活。
五
无论是从长江涌入的水族,还是赣江、修河、抚河、信江、饶河已有的部落,都在鄱阳湖交融,浪花催生它们温馨的梦幻。一律朝南的房舍,风水在门外悠闲地流转,窗前的眺望,已然把昨日的惊慌撇在了身后,而更多地看到面前粼粼的波光。一张铧犁插进滩涂,湖畔便闪现大片赤红的泥土,那是鄱湖人血色的土壤。只要一颗饥渴的种子被踩踏进去,金黄的穗子就会在汗滴里变成想象的喜悦。
虽是平面式的画卷,但有日子穿起,它就不缺起伏,不缺生活。可爱的江豚,在波浪里追逐与跳跃,似五线谱上的音符,一点或有间接的一串。鄱阳湖上有风浪时,它们就像一曲音乐流泻到你面前,柔美、灵动。它们一旦由长江游入鄱阳湖,便被更名为江猪。有一种叫藜蒿的鄱阳湖野生的草,从茎叶到根须都可食用,听说它的功效在“健体补虚,清心解毒,利胆退黄”。歉收的日子,鄱湖人用它去填充曾经因为饥荒而收缩的肚腹。温饱不愁时,一盘上桌,简直就是一首迷人的歌谣。人们通常朴素地赞赏它:鄱阳湖的草,餐桌上的宝。
又忽然想起“河水煮河鱼”来,湖里捞起的鱼虾,就在湖水里洗净,然后,船头的铁锅烧起来,蒸煮任选,几勺湖水煮到最后,一切尽在原汁原味里。那份随意的捕剖程序,那份拙朴的煎炒情景,很浪漫地一下子就向原始靠近。
六
一片湖水之上,如用实物来参照,那它就有了一个场景下的多个翻版。那是一只,或几只,或一片,星星点点,发黑的渔篷船。一头是点篙的渔姑,一头是撒网的老爹,他们头戴斗笠,身披蓑衣,偶尔有渔歌飘荡。舱里的鱼儿,哪怕是在作最后的弥留,渔姑也要舀进几瓢清亮的湖水,好生养着。渔舟在风里摇雨里晃,不知不觉便晃过了渔夫身后的一片时空。
书写起于记忆,而记忆源自发现。沉入鄱湖人岁月深处的,依旧是这身后的画面。
它们的构成,自然而平和。
忽地,眼前移过一座庞然大物,身如楼宇般,披着金属的光芒,凭借巨大的浮力,牵扯晨昏,带动水流,从铁甲里溅出的声响,唤醒水下生灵全新的听觉。它盖过一层水面,也就盖过了一本泛黄的湖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