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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烛:庄子与屈原
    • 作者:洪烛 更新时间:2015-06-04 02:00:20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736


    罗石贤著长篇小说《屈原狂歌》,写到屈原出使齐国归来,路遇一位神秘的垂钓者。几番对答,垂钓者笑说屈原并不聪明,并信口开河说了一席话加以规劝:“秋天的雨水下来了,大小百川的水注入大江大海。小溪说:哈哈,天下的水数我最大。大河说:不,我的水最大。河泊顺流来到大海,看到大海辽阔无边,他才突然懂得一个道理:跟井底之蛙不可谈大海,与夏虫不可谈冬雪,同小儒不可谈大道。天下之水海最大,可是与天地相比,不过太仓中一粟,马身上一根毛。世事、人事,都是一样的道理。五帝所承续的,三代所争夺的,仁人所忧患的,能士所劳累的,都不过是天地间一粒粟、一根毛、一滴水呀!屈原先生,何况你办的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你救的是一个不可挽救的世界,你的作为只能使己经败坏的世道和人心更加苟延残喘,一切的一切纯属徒劳。能说你不糊涂?”
    屈原争辩道:“我己经劝说齐王,齐楚联合共同抗秦,使楚国的人民免去一场战祸,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而是糊涂事?”
    钓者仰天哈哈大笑:“细小的草茎和粗大的木桩,最好看的人和最不好看的人,直到千奇百怪的事物,通道为一。分就是成,成就是毁,复通为一。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生与死,兴与亡,不都是一回事?”
    屈原恍然大悟,猜到自己面对的定是传说中的庄周。
    屈原与庄子的相遇,很明显出自于小说家的虚构。但在那一个时代,屈原的人生态度与庄子的处世之道,大相径庭,各有各的代表性。每个人都将面临取舍。是选择激流勇进,还是选择与世无争?
    司马迁《史记》中提到屈原《渔父》:“屈原既放,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渔父见而问之曰:子非三闾大夫与?何故而至于斯?屈原曰: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沽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糠而啜其醨?何故深思高举,自令见为?屈原曰:吾闻之,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遂去,不复与言。渔父莞尔而笑,鼓枻而去,乃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临投江前,披发行吟泽畔时遇见的那个渔父,倒是有几分庄周的影子。至少,渔父是庄周处世哲学的拥戴者或化身。避世隐身,闲钓江滨,怡然自乐。
    渔父与屈原的对话,分明是庄子哲学与屈原精神的碰撞。
    罗石贤著《屈原狂歌》,把那段经典对白,翻译成大白话。遇见以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为人生信条的屈原,渔夫这样劝说:“聪明的圣人是不固执的,能与世道一起变化沉浮。世人都己污浊了,你就在这个混浊的世上随波逐流嘛。众人都醉生梦死,你也跟着多喝几杯美酒。何苦要那么坚守贞洁,死死抱着白玉般的品德,叫人家把你放逐到这里受活罪呢?”
    屈原却拒绝改变:“我不能那样混日子。我听说洗了头就得把帽子上的灰尘掸去,洗过澡还得将衣服上的尘埃抖掉。怎能让洁白的身躯,被外物的秽垢玷污?我宁肯跳进大江里葬身鱼腹,也不能向那些奸臣妥协,更不能使自己纯洁无瑕的身心,沾上肮脏!”
    渔夫听完屈原的表白,莞尔一笑,既敬佩三闾大夫的志气,又认为他这种贞洁的行操在当时行不通。于是哼着民歌把船摇走了: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楚地流传的沧浪歌,早在春秋时期已经唱响。孔子孟子都提到它。孔子曰:“小子听之!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孟子称之为孺子歌。
    此歌实际上教诲人们学会选择: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试想,若真的是庄子本人与屈原相遇,其情景与结局也莫过于此:谁也说服不了对方。即使让庄子来拦屈原,也拦不住的。他人生的终点注定是汨罗江。那是他命运的最低谷,也是他精神的最高点。

    追思屈原,偶尔会想到庄子。屈原与庄子有可比性吗?据推测,庄子大约生于公元前369年,大约死于公于前286年,而屈原大约生于公元前340年,大约死于278年。彼此的生卒年月比较接近,大抵属于同一个时代,至少共过一方天空的。但他们实在不像同一代人。前后只相差几十年,却有着极其明显的代沟。他们简直就是两种人。如果说乐观的庄子活得很潇洒,悲观的屈原则活得太不潇洒了,准确地说,是活得太累了。
    庄子是宋国蒙人,屈原是楚国人。庄子是著名的隐士,屈原是著名的诗人。庄子也当过官的,只不过官做得很小,好像叫漆园吏,时间也很短。他很快就扔掉这芝麻官,终生隐逸,在江湖上钓点小鱼小虾。屈原一直喜欢当官的,官曾经做得很大,做过仅次于令尹(相当于宰相)的左徒,算是高干了。即使后来把这么高的官职弄丢了,也还是三闾大夫。跟习惯了布衣草履的庄子相比,屈原绝对是贵族,从年轻时就爱穿名牌时装:“余幼好此奇服兮……”他穿得比庄子上档次,心里却一点不如庄子快乐。一开始跟同僚搞不好关系,觉得别人老是在妒嫉自己,陷害自己。后来又失去了领导的宠爱,作为不受欢迎的下级给打发到贫困山区。他并不想做隐士,却被打入那露天的冷宫,与世隔绝:“国无人莫我知兮……”失去了位置也就失去了价值,他至死都被那失重感折磨着。
    同样是浪迹江湖,庄子活得很本色,而屈原难免会透过一副有色眼镜看山、看水、看人、看世界,不仅看不到美,还看出了无尽的凄凉、无边的灰暗,真有些辜负了沿途的青山绿水。为什么它们总能带给庄子好心情,却偏偏让屈原越看越伤感呢?只能这么理解:屈原的心己受了重伤,像这样心里受伤的人,光靠美是救不了他的。甚至自由,也不是一味良药,只会使他更加没着没落。而早早逃离仕途的庄子,几乎还长着一颗童心啊,无牵无挂,无忧无虑,看什么什么都好看,吃什么什么都香。如果说屈原像忍受病痛一样忍受着孤独,庄子分明是在享受孤独啊,孤独对于他属于金不换。他还懒得跟那些高官小吏打交道呢。
    我们不能说庄子比屈原更聪明,他们各有各的道啊。但庄子跟屈原不一样的地方,就此显露出来了。他有一种未卜先知的能力,比屈原更清醒地意识到文人不适合官场的,自己不适合官场的。文人就应该把自由拜为自己的国王,而不是为了获得国王的青睐失去自由。失去自由也就失去自我,失去自我也就失去快乐——表面上赚了,其实亏大方了。
    假若庄子像屈原那样热爱从政,总想干事,会怎么样呢?他爬死了也爬不到屈原的左徒那么高的位置。即使真的爬上去又能怎么样呢?最后还不是爬得越高跌得越重吗?对此,庄子想都不想。不,应该说他早就想明白了。没想明白,他怎么看得那么清楚呢?所以他根本没想从漆园吏的岗位往上爬,甚至还自己让自己下岗了。他连一点点自由都舍不得用来交换。
    而屈原呢,根本没看清官场是一口大染缸,你这么爱干净的一个人钻进去,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难受吗?他直到撞得头破血流,恐怕还没弄明白怎么一回事呢。直到气得快跳河了,恐怕还没弄明白是自己错了,还是官场错了?大诗人啊,你本身没错,但你确实走错了,走错了地方。在那口大染缸里,你怎么呆得住呢?怎么受得了呢?更何况,伴君如伴虎啊,你不会忽悠他,他就会把你给吃了。三闾大夫啊,你别不承认,你正是在自己最最敬爱的楚王那里受了致命伤。伤透了心。这颗无比纯洁的心,原本该用来写诗的,怎么能拿给国王当球踢呢?
    这恐怕正是屈原想不开的地方。也正是屈原跟庄子不一样的地方。如果他跟庄子一样,他就不是屈原,而是庄子了。如果他像庄子那样看得透、想得开、活得明白,他就写不出《离骚》了,写不出《天问》了。毕竟,在庄子之后,多一篇《逍遥游》无足轻重,可是怎么能少了《离骚》少了《天问》呢?诸子百家,不一样才有意思呀,不一样才有价值呀。
    你可以说屈原不如庄子聪明,但也正是这种傻、这种痴、这种偏执,成就了独一无二的屈原啊。
    你可以说屈原不如庄子潇洒,但也正是这种累、这种苦、这种沉重,帮忙他写出《离骚》与《天问》的。
    屈原比庄子少一份洒脱,却多了一份疼痛。屈原身上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恰恰是庄子所不能代替的。屈原因为疼痛而伟大。
    乐天乐地的庄子固然让人羡慕,忧国忧民的屈原更令我尊敬。仅仅因为这个世界上的绝大多数人,想做庄子,却不想做屈原,敢做庄子,却不敢做屈原。敢做屈原的人必须是敢死的,敢下地狱的,敢于承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代价。必须有一种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勇往直前:“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庄子充其量是隐士中的隐士,屈原则是烈士中的烈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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