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词,仅仅剩下语词,当诗歌写作停止,就仅仅剩下这个“仅仅”……
当生命离开,也仅仅剩下这个“仅仅”,那些由生命所连接起来的诗意语词,已经散开,“以命名来替换虚幻”,“名与命”,都仅仅化作尘埃,这芬芳的尘埃进入它的来世,在后死者的哀悼中化为无尽地叹息。
语词的哀悼,来自语词本身的孤独,来自语词的虚幻,对于诗人张枣,诗歌写作就仅仅是:“吃灰,呵,虚幻的牧场”(《合唱队》),语词一直在自我丧失,语词丧失了物,语词不再及物,语词也无法触及语词,这是双重的断裂与不及物,语词仅仅是遗物,面对语词,只有哀悼,以语词哀悼语词?
仅仅剩下这最后的手艺:吃灰,吃语词的灰烬,在自己的呼吸里。
因此,离去的诗人曾经写道:“没有手,只有余温”——这是与空白有关的练习曲中的句子。这是语词的命运:没有了肉身,仅仅只有语词还残留余温。
“唉,遗失的只与遗失者在一起”,当诗人去往国外,沉浸在外国大师们的语词中,只有语词这一面面镜子,而没有语词的具体经验,诗人渴望听到镜子的尖叫,这虚无的幻觉,这空白的回声,这无助的技艺,这无法精确的触摸:
只有连击空白我才仿佛是我
我有多少工作,我就有多少幻觉
诗人在《蝴蝶》一诗中写道:“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是的,一切都是镜子,语词仅仅是镜子,是幻像,绝美的语词在玩着彼此镜像投射的幻觉游戏。或者,也可以是来自母语过去语词的影像或者幻像,或者,是来自外语或者大师们语词的淤血。
这一次,我仅仅只想看到诗人张枣诗歌中的两面镜子,寻找诗人诗歌中镜子与虚幻之间的关系,还需要在未来进一步展开,时间还太近,哀悼的写作过于急迫。这也是我最喜爱的两面镜子:一面来自早年写作,1980年代前期在国内的写作——那梅花落满的《镜中》,一面在国外的镜子《卡夫卡致菲丽丝》,其中的这个句子:“喔,一切全都是镜子。”——恰好照亮了镜子本身。
两面镜子,如同两只肺,如同两姊妹,如同最为美丽的翅膀:“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像孔雀开屏。”
两种不同的语词,无法谐调的语词,要打开,异常美丽地打开,在镜中,对称或者不对称的镜子,完好或者破碎的镜子。
镜中的美,是虚幻的,是哀悼,一开始,语词仅仅发生于哀悼,语词一直在哀悼,语词的到来只能在哀悼中来临,语词是哀悼的孩子,是哀悼的影子,越是哀悼越是美丽,越是美丽越是哀悼。这虚幻的哀悼,这无法学会的手艺,这唯美的记忆,这虚幻的疾病,这语词做成的肺,一直在失血,这语词做出的器官,如同春秋的两封来信。
张枣的诗歌写作面对了现代汉语诗歌写作最为根本的问题,即现代汉语诗歌写作不得不来自针对词语的双重翻译,仅仅是倚靠翻译,自己的经验与翻译的语词之间有着无限的裂缝,无法弥补的缝隙,写作仅仅在这个缝隙之间艰难喘息。我相信,谙熟德语的诗人一定知道“翻译”ubersetzen这个德语词的两种写法和用法:一方面,Ubersetzen即翻译或者“翻-异”,乃是从一种语言经过翻越,抵达另一种语言,是外部的翻译与变异,因此是翻异!另一方面,这个词可以分开写为setzen/Ueber,是转渡是摆渡的意思,如同把古代的语言摆渡到现在,还是语言内部的转换,是翻易。因此,有着两种翻译!现代汉语的生成就来自于双重的翻译:翻异西方大师的语言,同时,翻易自身古典传统的语言,在变异与变易中,让现代汉语发生转换。这双重的翻译式写作,就如同两只肺,两面镜子,照出彼此的样式,或者对称,或者虚幻,或者绝美,让美更加美,让虚幻更加虚幻。
第一面镜子是《镜中》,我们都已经落在镜子之中,只要是现代汉语写作,就是已经坐落在镜子之中了。
无疑,《镜中》这首诗歌打开的是一个古典的宫廷哀歌的场景,在现代继续改写这个场景,以现代带有白话的转译,松开了节律之后,以简单的重复连接开头与结尾,两个场景的“比如”情状,对脸部细节的白描,直到镜子的主题安然出现,整首诗歌并没有过多的渲染,还很口语化,明白晓畅,宛若一首安详的挽歌。是的,一开始就是挽歌,是记忆中无法抹去的悔意。
后悔,这是对过去的欠负,既是对另一个爱者的欠负,也是对传统诗歌的亏欠——无法接近传统的诗意了,而且诗人知道,这是这一代人一生中都无法抹去的创伤记忆,与传统的深深隔离。回应这后悔的是自然季节中盛开的梅花,这冬季之花,后悔使人衰老,一后悔,生命的年岁就加剧,老年的提前,即是汉语诗歌写作的秘密,挽歌可以融入这哀婉的时间性,使之柔软,如同面颊的皱纹被脂粉抹平。
过去是一面镜子还是镜子是一面未来?一方面,这面镜子是永远不老的青春的镜子,收藏了过去,另一方面,这也是未来衰老的面容已经提前显现?但是有梅花,梅花已经出现在了镜子之中。其实,这里还没有出现镜子,只有落下而凋零的梅花,梅花落在何处才是唯美的?才是后悔的?那是在镜中!
但是,在另一个人眼里,这个后悔的女子却是另一个样子,似乎还有另一面镜子等待着她:那是皇帝对她的爱恋,那是青春危险的美丽,游泳到对岸,甚至登上梯子,一个远处,一个高处,在不可见中拉伸爱意,危险才可以增加诱惑,这美丽的危险:“危险的事固然美丽”——这是一个绝美而宿命的句子。骑马的姿态是美丽的,走近归来似乎更好,接近的是面容,不是模糊的面孔,甚至不是面容,而是容颜,这容颜表现为羞惭。在皇帝这面观看的镜子里,这女子不是后悔的,而是羞惭的,有着青春女子的害羞,又有着惭愧,似乎自己让别人担心了。这如此细腻的情感,是古典的,古典得心碎。
但迎候这个美丽女子的,只有孤独,诗性明镜的孤独,只有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忠实的只有镜子,不是那皇帝,镜子明亮的孤独胜过一切的等候。因此,镜子收藏孤独,孤独看着孤独,加深的依然是孤独。但是,这孤独忠实,永远等候她。是镜子在设定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如同雕塑,是镜中的凝视在回眸,久久地凝视之后,幻觉滋生出来:是持久地凝视之后,镜子开始凝视那曾经的凝视者,这是幻觉,是孤独的幻觉,对于诗歌,这是语词的幻觉。
似乎无法承受这来自镜中的凝视,她掉头望着窗外,她能够看到什么呢?依然是另一面镜子,那更早的一面记忆的镜子,在等待着她,那是后悔所打开的镜子,那是梅花要落下的地方。
诗歌的位置,是镜中所给出的位置,美丽而后悔的女子要进入的地方是在镜中,爱是虚幻的,想念是虚幻的,渴望是虚幻的,只有镜中所给出的位置,在那里以后悔的姿态所立定的位置,才是真切的。这古典而孤独的美之重现,也是虚幻的。但是,必须为这个消失的时间和美丽给出一个位置,这是镜中,只有置于镜中,过去的美丽才可能被观看到。张枣的诗歌打开了这个位置,这个镜中的位置,语词转变为哀悼的影像,古典的美不可能重现,只有在虚幻的设置中,留下萦绕不去的气息。
对于古典我们已经丧失了切身的经验,我们只有语词,仅仅只有语词,如何让语词还有着昔日的光晕?通过意象和场景的营造显然是不够的,现代汉语诗歌写作必须增加一些新的要素,这是镜子,并不是中国古代没有镜子,而是没有如此主动而多面的镜子!不是人,而是等待的镜子,这如此的物,更加富有精神性,而且带来幻觉,仅仅是物的幻觉打开了现代性的诗性经验,从波德莱尔以来就是如此,幻像塑造着现实,一切仅仅是幻觉的制造。
这首对古典诗歌的翻易或者摆渡异常成功,几乎是典范之作,语词光滑如同镜面,开头与结尾的对称,如同美人面对镜中的梅花,没有繁复生硬的比喻,呼吸节奏有张有弛,比《何人斯》,尤其比《十月之水》更加单纯,紧凑,这个作品确立了张枣诗歌写作哀婉的基调。
这是语词的哀悼,梅花落满南山,不再是陶渊明诗歌中悠闲的意境,而是语词对语词的哀愁,不再是人淡如菊的散淡,而是被镜中牢牢抓住而无法逃遁的后悔。后悔的伦理情调经过诗歌的哀悼,转换为永远无法消除的哀婉,这与西方现代性忧郁的情调相通。
对于诗人张枣,古典诗意的余韵只能通过哀悼,对语词的哀悼来实现,那是把语词转变为幻觉。
镜子就是呼吸的,面对现代性的压力,逻辑理性以及感性感受暴力的双重挤压,镜子不可能保持自己的幻觉,镜子就要破碎,不得不破碎,诗人是去倾听这语词破碎的声音,还是拒绝倾听,或者保持幻觉,让这面镜子一直不破碎?一直倾听到镜子的尖叫?让语词胜过现实。
这是再次展现语词的姿态,永久盼望的姿态。因此,诗人不得不置换这面镜子,这是《姨》这首诗歌,这首进入现代场景的诗歌,女性的容颜依旧,还是羞怯而退避的,也是面对造访,是我早年的造访,有着青春朦胧爱意的闯入,但是,姨是不可触及的,如同那镜中的影像不可触及,这不可能的爱意带来的仅仅是忧伤:“忧伤的磁石有如大晴天的暗礁/吸住开水,气候和狐狸/姨每天都把他眺望/像我每天都盼望你”。
依然是等待与盼望,似乎这里没有镜子,其实年轻的我就是一座镜子,盼望本身就是等待的姿态,只是现在这镜子充满了呼吸,有着年轻人紧张的呼吸。倾听到充满的呼吸,这是张枣对呼吸的敏感,也许,现代汉语诗人中,只有张枣对语词与呼吸的摩擦最为敏感,或者对肺做成的镜子如此擦拭,使之明亮,最为精确。开水,气候和狐狸,看起来不相干的名词,却被奇妙匪夷所思地并置在一起,一种鬼魅的气氛,一种巫言,弥散开来,渗透到镜子的凝视之中。
只要有盼望,有看望——那看望姨的爱者有着光洁的额头,记忆就是被照亮的,美丽就依旧在闪光,多年前和多年后,在凝望的姿态中,犹如在镜中,只要有着凝视,就有着爱意。因此妈妈照过的镜子不会破碎,美被保留下来,爱的凝视保护着影像,不会衰老,镜子保留了这幻觉的美,而“姨,就是镜子的妹妹”——这是语词的幻觉,从妈妈照过的镜子,到我的镜子,到我的记忆所保留的镜子中不老的小姨,语词在连接着幻觉,这语词的镜子不会破碎。
这姊妹的镜子,这至深情愫的镜子,余留了古典的美。通过早熟的忧伤,从此无法摆脱的忧伤,爱还没有开始,而哀悼就已经来临,也许真正的爱都开始于哀悼,开始于某种幻觉,永远无法实现但也永远无法消除,因为这是语词的镜子,有着肺部紧张呼吸的镜子。
它不会失血,它只是有着遗传的忧伤与紧张,有着触及暗礁的伤口,这是出生之前的伤口和忧伤:如同在还没有触及爱情之前,丧失的忧伤已经来临。
“所有镜子碰见我们都齐声尖叫:——不断唤醒镜子的尖叫,这是诗人去往欧洲之后,要反复照亮的其他镜子。这是在西方背景下写作的诗人要反复倾听的噪音,这噪音会扰乱哀悼,却又无法形成经验。
在《卡夫卡致菲丽丝》的长诗中,不再是中国古典的美,诗人去往德国之后,在各种语言,在大师们的语词中艰难穿行,面对并没有自己切身经验的西方大师的语词,在十年的苦学之后,聪慧而灵敏的诗人一定悟到了西方大师语词的奥秘,那是:词的传诵要像蝴蝶,将花的血脉震悚。他与女诗人茨维塔伊娃的想象性对话中就认识到词不是物,祖国也仅仅是虚构的,无家可归的人总是在回家的悖论,但是却没有有趣的生活,以至于只有舔着书页的飘带,这是《祖国丛书》中发出的哀叹:“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在国外写作,最大的问题是没有生活,诗人说自己“活在一个纸做的假地方”。西方大师的语词有他们自己的生活,语词与经验没有脱离,但是在翻译或者“翻异”的写作中,这些语词一旦进入汉语之中,就贫血了,如何让语词的花朵可以血脉张开?这需要多大的力气,或者需要什么样的心血,这需要置换血液,需要换气?
这换气尤为困难,现代汉语诗歌的写作在换气上一直没有完美转换。如果张枣对古典语文的换气是成功的,尽管是以哀悼的姿态,尽管也有生涩之处,陷入修辞的练习有时无法自拔,而且在国内写作时间并不多,1986年出国之后,就一直处于西方大师话语的挤压之下,如何换气?如何精确地有着节奏地换气,尤其在一个提前或者推迟了的时代?
从外在的呼吸节奏,到内在精神气质的更换,从姿态的保持到转身的叹息,如同前面从后悔到盼望,忧伤和羞怯在哀悼中延续。但是西方语言如何向着现代汉语转化呢?
诗人不得不把自己想象为一个西方大师,只有想象力可以信赖,因此要么与女诗人交谈,要么自己成为卡夫卡,因此写出了《卡夫卡致菲丽丝》的十四行诗,还是古典的十四行诗,依然是中国古典韵律的再次回响,保持韵律也是保持呼吸的节奏,让语词韵脚有着严谨的姿态,不能散文化,但是,现代汉语已经散文化了,而且是近乎书信体的对话,有着戏剧化,有着诉说,这面语词的镜子如何制造?
诗人承认:因为我们迎接的永远是虚幻。然而,什么是虚幻?“我祈祷”!写作好比是祈祷的形式——卡夫卡如是说过。诗人张枣保持了这个祈祷的姿态吗?无疑,这首长诗有着如此的回响:“夜啊,你总是还够不上夜,孤独,你总是还不够孤独!”语词无法契合语词,诗意并不贴近诗意。
因为:“哦,一切全都是镜子!”写作,仅仅是让文字醒来,试图获得身体,但是文字只能进入镜中,仅仅是在镜子中,文字就仅仅是阴影而已,靠什么来充实语词,并且让语词肿胀?这是诗人自己挤压自己,这是失血:“活着,无非是缓慢的失血。”
这是长诗第一节中的句子:
我奇怪的肺朝向您的手,
象孔雀开屏,乞求着赞美。
您的影在钢琴架上颤抖,
朝向您的夜,我奇怪的肺。
象圣人一刻都离不开神,
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
我替它打开血腥的笼子。
去呀,我说,去帖紧那颗心:
“我可否将你比作红玫瑰?”
屋里浮满枝叶,屏息注视。
——这些句子神奇而宿命,如同卡夫卡对自身宿命的敏感,如同卡夫卡的肺是咳血不止而停止呼吸,如同诗人喜欢的诗人们:里尔克在哀歌中赞颂命运,荷尔德林在悲剧式的哀悼中让欢乐衷心说出来,再一次,如同卡夫卡临死之前要烧掉自己的作品,似乎要用灰烬来取暖,如同诗人张枣自己的名字——就如同两只要打开的肺。诗歌,这不详之物,这最为宿命的铭刻,这出生之前的创伤,提前来临,诗人哀悼自己父亲的肺癌,无疑对语词的呼吸更加敏感了。
但是,面对西方语词的隔膜,诗人以汉语来呼吸无疑更加困难,只有挤压,只有调整加倍的注意力,借助各种修辞手法来燃烧自己,让语词燃烧,不断祈求,甚至乞求,这个乞求的姿态,也是祈祷的姿态,有助于让语言回到身体姿态,在语词和身体的表面变形转身。如果诗歌保持祈祷和赞美,如果赞美能够找到颤栗的韵脚,如果这赞美的孔雀肺不变成血腥的笼子,如果心是可以互换的,那么,语词就是红玫瑰!就可以屏息注视。
因此,只有语词的哀悼,失血的肺在哀悼,因为语词就是杀死事物,如同阅读是谋杀!语词,诗人充分认识到,就犹如变换的器皿,总是模棱两可,尽管它有着灯芯绒的格式,有着光滑的质地,这变幻的美过于靠近诗歌的天赋和技艺,以至于只能遗失。“最困难的是学习本来已有的东西”——荷尔德林的告诫一直响在耳边,使本己之物如同陌异之物一样发生作用,增补自己,不仅仅是修辞的才华,而是经验的浓度,节奏的确切。我与诗人唯一的一次见面,就是我们共有的朋友芮虎从德国托诗人给我带回一套荷尔德林全集,那唯一的一次照面就成为永诀,都没有来得及表达感谢,却仅仅剩下哀悼。
既要召唤语词,又要去除语词,在这个矛盾中,神似乎也不是神,那祈祷与乞求又如何可能?语词变得更加稀薄,如同诗人说:“像光明稀释于光的本身”,只是如此太苦,太局限。这是无法接近的光明。如何在光明中饱满地呼吸,如何把光转变为呼吸?诗人,如同卡夫卡一样,只是感到写作的无力,这不是对写出的诗歌好坏的自我评价,而是对永恒的写作活动本身的思考:不可能写作,没有能力写作,写作注定是失败的,诗歌写作是不可能的,只有哀悼,这是借助于卡夫卡来自我哀悼。语词,永远是——“滑向那无法取消虚无的最终造型”。镜子就是如此,语词的镜子一直都是如此。
语词可以自我繁殖来遮盖自身,语词的镜子需要另一面镜子来保持自我的虚幻,语词如果需要的仅仅是语词,就一直是虚幻的,镜子等待的仅仅是镜子,虚幻就开始繁殖,但是还有着有限的身体,有着肉体的呼吸,如同镜子的背面需要锡箔才可能成为镜子,写作的身体,多余的身体,就是这背后的锡箔,但是这身体无法置换。这身体只能自我哀悼,不断失血,却如何让语词被充血?从而有着经验的饱满?有着什么样呼吸的新节奏可以调节自己的肺?命运是否可以改变?
语词在翻异中,现代汉语得到了新的幻像,它找到了自己的镜子,但是却无法置换自己的身体,诗人一直在呼喊:“生活,在哪”?它仅仅是——“快递给我的手”,诗人已经开始——“心跳地估算自己所剩的时光”;“没有你,祖国之窗多空虚。”仅仅剩下呼吸,是的,没有生活经验的语词,仅仅是空空的镜子,词,不是物,如何回到物,让物说话?让空白的镜子本身说话?这是《空白练习曲》中诗人已经反思过的失败之美:“没有手啊,只有余温。”——这是消失的身体,在异域所丧失的母体,但是还有着余温,正是这余温支持着写作。语词之为火焰,作为扬弃之榜样,本身也只是清凉如水,这些都是语词对身体的渴望。诗人认识到现代汉语的不连贯:以至于反讽不连贯就是天分的泄露,而只有连击空白我才仿佛是我。诗意地工作,就是幻觉的制造,精确或者不精确,这是现代汉诗写作的宿命,我不知道这一代诗人有多少人敢于承认这宿命,并且改变它。敢于面对这语词的空白,这不存在的弹奏,无法触及的触及,只有借助于幻觉,并且以肉薄之身来承受这幻觉。
卡夫卡是如何肯定幻觉又保留身体的呢?这是对犹太人命运的悲剧性肯定,那歌唱的女歌手约瑟芬妮如同耗子一般在歌唱,又好似仅仅在吹口哨,并没有歌唱什么,仅仅是哀悼,这是回到一种原始身体耸动的姿态,口唇打开的姿态,面对无法歌唱的困难,失语的绝境,重新获得新的经验。
诗人张枣全然意识到了语词的危险,只是生活的泪珠无法串成语词,肺腑和疯指无法打开远方。也许诗人继续哀悼,保持哀悼,会生发出新的经验。因为哀悼不可能成为作品,在语词的枯竭中经验这枯竭,让身体的创伤说话,语词会获得它的质量。
对古典的哀悼,语词塑造了一面镜子,对西方大师的哀悼,语词成为了幻像的镜子,这里面有着镜子的对照:绝美照耀着幻美。诗人的写作把我们置身在两两映照的镜子中,无限对称的美,让我们更加哀伤。是的,剩下的,仅仅是哀伤,无以慰藉的哀伤,剩下的,仅仅是语词,如此多余的语词——对于离去的生命。
诗歌,这不详之物,这吃灰的技艺,这语词燃烧之后的灰烬,这虚幻的手艺,写作之余,留给我们的仅仅是语词的余灰,这等待我们阅读的舌头来品尝的语词的余温,这爱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