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难:人与雪之间
- 作者:白居难 更新时间:2015-04-21 02:00:5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853次
让我的心一直悬着的不是冬天的到来,而是伴随着冬天的大雪的到来。只有雪落下来了,我的心才踏实了。
既然冬天已经来了,就意味着今年的那个金色明净的秋天在和我匆匆见了一面后就离去了;至于今年的那个漫长而闷热的夏天自然也就远得已经杳无音信了。其实,没有下雪之前,我知道冬天已经悄悄地来了,她不像春天和夏天那样穿红戴绿,她也不像秋天那样披金盖黄。她除了带着一天胜似一天的寒气,什么也没有带来。但我似乎并不想承认这一点,我在心里还是想将她看成秋天。那是因为我还想把自己赖在秋天的明静里,温暖里。
不过这总有一点自欺欺人,我知道雪是迟早有一天总要到来的。没有雪的冬天哪叫冬天!但我不知道雪会在哪一天落下来。这样,我的心里就一直悬着,一直惴惴不安地悬着——虽然一场雪并不能将我压垮,甚至雪自己比一滴水消失得还要快。可是我的心里总是怕,我不知道我怕什么。在我看来,似乎只有雪落下来了,我的心里才踏实了。雪来了,冬天就真的来了。雪真的来了,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我每一天都不停地抬起头看天空。我不是看天空的颜色。我是看雪什么时候到来。就像我总是不停地走出收拾一新的屋子,朝远处望一望,看一看能不能在我家的门口远远地望见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身影。
我每一天都不停地抬起头望一望天空。每一天都是蓝得像大海一样的天空。一点儿也看不见雪的身影。
雪什么时候会来呢?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后来,一连几天里,我发现,天变了,天空总是阴沉沉的,甚至还刮起了一阵一阵的风。我以为,这回雪就要来了吧?!但天空似乎跟我开了一个玩笑。第二天早上,好像有人给天和地洗了一个脸,太阳出来了,红光满面,笑脸盈盈。这些天来,没有见到天和地这么精神过,高兴过。在这一天里,天和地看上去是这个季节里最为辉煌的一天。
一时,天和地迷惑了我,也迷惑了其他的人。天和地把人们引到一个远远的地方去玩。人们也就不再想天下不下雪的事了。
可是,雪却在那一天的中午开始下起来了。那一天中午,天突然就变了。天的脸一时阴沉了下去,风顿时就朝着人的脸扑过来。人抬起头,很快,就看见了天空中跟着风的方向走来的白色的身影。那不是雪吗!有人惊喜地望着雪说。那个人的神态好像在说,大家都在等你了,等了这么多天,就是不见你的身影。这回,你终于来了!这回就不要急着走了吧,多呆几天。那个人的语气,就像对待家里远道而来的亲戚。而风牵着雪的手,左看右看前看后看。今年来到世上的这一场雪这时似乎还不太熟悉自己要去的地方,而且总是不停地朝四处张望,一切都好像很新奇的样子——人不知道她到底新奇什么。雪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但引着雪的风知道。
最后是,雪落到了地上。地是雪的归宿。地上本来是各有各的光景。雪对地带来的变化是,雪用自己的身影把地一下子就变白了。快到傍晚的时候,雪已经在地上落了薄薄的一层了。就像蛋糕上的一层乳白色的奶油,看上去清凉清凉的。
雪真正对地上的装点是在晚上。雪喜欢熬夜,她喜欢看夜的眼睛,听夜的声音。雪自己很白,却受不了白天的白。雪觉得,白天的白里有人常常打扰雪自己的心情。雪喜欢把自己的心情倾诉给夜晚。雪,在夜的眼睛里常常长歌当哭,直到哭得夜的眼睛都酸了,沉沉地睡去,而雪自己还在倾诉。
雪整整向夜倾诉了一个晚上。她向夜都说了些什么呢?
第二天一大早,人起来的时候才发现了雪在夜晚的杰作——辽阔而恢弘。这时,人才觉得自己需要向雪表达一种深深的敬意了,人也才一时感到没有和夜晚一起聆听雪的倾诉,这多少有点遗憾。
在雪看来,是她让地上的空气一下子宁静了许多。雪,似乎在等着人对于自己的夸奖。但人似乎从一睁开眼,就开始想人自己世界里的事。再看人自己,出了家门以后,至多就在雪地里站那么一会儿,然后说一声:“啊!雪下得真厚呀!”再下来,人要夸奖起雪来就显得嘴笨舌拙力不从心了。人心里明白,我总不能像夸奖“大海,你真大呀”那么笨拙地来夸奖雪吧!那不是让雪看我的笑话吗?!
这时,雪,还在下,但心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下不想下的样子。人看雪有点累了,人就有点心疼雪。人心里想,雪向夜诉说了一宿,现在她似乎有点累了,就让雪好好地休息休息一下吧。可是,人心疼归心疼,最终却把脚伸进了雪里——雪觉得人破坏了自己的作品,而人却只是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串大大小小的,歪歪斜斜的脚印。雪不知道人急急忙忙要去哪里,要去干什么。人心里却说,雪哪能知道我的心思。我是急着去寻找属于我们人自己的世界。
人从把自己的脚伸进雪里的那一刻起,雪就隐隐约约地感到人的企图了。
雪最后观察的结果是,人在笨嘴拙舌虚情假意地赞美——只有那些小孩子对于自己的赞美才是真诚的——了自己几句以后,人最终是要破坏自己一夜完成的杰作。雪这时就显得有点气愤,但更多的是无奈。雪能说什么呢?最后,雪只能安慰自己说,毕竟,我只是这世上的客人,而人才是这世上的主人。在主人的家里,客人怎么能喧宾夺主呢?!
最终,雪发现了人的企图:人想让大地露出它本来的光景。雪最后的愿望是,在离开大地之前,想再看一看大地上的风景。
雪说服了自己,雪停止了自己的创作。因为,人已经开始对雪的作品进行二次创作了。
太阳出来了!
雪眯着眼睛抬头看了一眼这时的天空,整个天空布满了厚厚的云。就像有人发现了天空的冷,给他盖了一层灰色的厚厚的棉被。雪想,这是谁的好心呢?是嫦娥吗!太阳似乎呆在棉被里太急,就把它舔了一个圆圆的洞,从里面钻出来了,只露出了一个脸,圆圆的,像哭过又在笑的样子。人觉得,这时候的太阳就像一个刚刚哭完后擦过眼泪的孩子。
从这以后,雪就成了冬天里地上的主宰。雪不管人喜欢不喜欢,该落下的时候一点也不害羞地落下。人说,雪有点任性。雪心里想,不对吧!任性的是你们大地上的人。不光有钱任性,有权也任性,小孩人性,老人也任性,漂亮任性,丑陋也任性。
雪最终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但人却明白了。然而,地上的人爱的还是地上的人自己。
人任性的结果是,人用自己的脚把柔软的雪一脚一脚踩成了坚硬的冰雪,人对冰雪的形容是坚硬而狡猾。但雪却让人发现了自己的潜力。
最后,人实在受不了雪的坚硬和狡猾了,而太阳这时又帮不上什么忙。面对满地坚硬而狡猾的冰雪,人把自己变成了起来反抗的铲雪者,人说我们要来一场破冰行动。人说,我就不信还战胜不了冰雪的坚硬与狡猾。
人开始在一场雪后,先是欣赏雪的柔情和浪漫,再是战胜冰雪的坚硬和狡猾。这成了人这个季节里生活的常态。
一个漂亮的广场上,扫起了一堆堆的雪,远远望去,像一座座白色的坟墓,冷静,肃穆,凄凉。一年前,这里正在建设的一座图书馆曾经发生过脚手架坍塌事故,最后有一百九十多人失去了他们的生命。
川流不息的街道上,穿着黄色的马夹的清洁工人在扫着雪,一张张冷峻的脸上,不说也不笑,只是不停地挥舞着铁锹和铲子。那些雪已经成为黑色的了,空出来的地面上流着黑水,空中蒸发着浑浊的热气,还有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暖热的蒸气,一起腾腾地向着天空奔去。地上好像厨房里刚揭开锅盖的馍锅。雪被他们推到了路边,很快,雪就被从远处开过来的铲雪车融化了。很快,雪在夜晚所落成的那个世界,已经不见了。只有在路边留下了小小的雪堆。一条清净的路面被扫出来了。大地又呈现出了原来的光景。
而在学校的操场上,一群群的孩子在一边扫着雪,一边打闹嬉戏着。年轻就像一根根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可以点燃的干柴,总能传出活蹦乱跳的火苗。雪快扫完了的时候,那一群孩子在学校的门口堆了一个像熊猫一样的雪人。那个长着长长的红鼻子的雪人向来来往往的人群招着手,笑眯眯的。这时,太阳出来了,阳光让他一时睁不开了眼睛。
雪迷惑了地上的世界,人却创造了地上的生活。
我发现,我是喜欢冬天的,我更是喜欢有雪的冬天,我最喜欢的是冰天雪地的冬天。下了雪以后,我发现我对雪没有降临前的恐惧,其实是假的。所有的人是不是也像我这样?在有雪的冬天里,人让雪从艺术上得到了一种抒发,雪让人活得像了一回人,雪让人从本质得到了一种升华。到头来,雪发现自己是属于人的,人发现自己也是属于雪的。
一位伟大的诗人说:“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这句话曾经鼓励了许许多多身陷绝望中的人。冬天来了,秋天已经渐行渐远了,秋天前的夏天就更远了,而冬天后的春天也并不近。现在,人看见的只有冬天了!
人只能怀念那个明净的秋天了,人也只能怀念那个火热的夏天了。和他们的再次相遇,只能是下一年的事情了。
人开始只能想象着这个冬天的事情了。人在欣赏着雪落在地上的风景时,人还得面对一天天脾气变得越来越冰冷而狡猾的冰雪。
在这个冬天里,大街上已经没有骑车的人了,走路的人更多了;天很早就黑了,黑暗中亮起的,是一盏盏的昏黄的炽热的灯,无论是近处还是远处,看上去是那么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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