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淦:罗郡奇缘
- 作者:沈淦 更新时间:2015-04-10 03:04:1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384次
捉贼
“春发贤弟,集侠山众好汉邀我入伙,特来向你辞行。”一跨进同窗好友李春发家的大门,张言行便爽快地说明了来意。
“什么?什么!集侠山入伙,这岂是读书人做得的事?还望张兄三思。”春发大吃一惊,急忙劝阻。
两人都是南阳罗郡的书生。这张言行文武双全,前年乡试中了举人,去年又中了进士,只因皇帝昏庸,奸臣当权,又没有向权势人物行贿送礼,场后对试卷再行复核时,被查出一个错字,竟将他举人、进士的身份一齐革掉了。张言行如何忍受得了,忿忿地对春发道:“我张言行义胆包天,奇谋盖世。如今既遭革逐,何年何月才有出头之日?像这样碌碌终身,我死不瞑目!”
“我们读书人理应趋福避祸,怎能做忤逆之事呢?”春发还想劝他。言行却拍案大叫道:“我不知道什么是祸,什么是福,只想做些别人不能为、不肯为、不敢为的事业来,才是英雄好汉。我的主意已经拿定了,这就告辞罢。”春发连忙挽住他的衣袖道:“既然哥哥执意如此,小弟也不敢苦劝。今天是重阳佳节,这儿有现成酒肴,我们痛饮几杯,权当是替哥哥送行吧。”言行道:“这倒使得。”于是二人携手来到后园,杯来盏往,吃得好不开心。看看已是午夜时分,张言行欲告辞,李春发又苦留他同榻夜话,言行只得依允。两人携手到了卧房,春发又让老仆李翼摆上酒肴再饮,说了些古人不得志的话头、豪杰不受人拘束的言语,甚是欢畅。
罗郡有个小偷石敬坡,这夜三更时分来到李宅,轻轻跃上墙头,又跳入院中,见卧室里亮着灯,便壮着胆子摸进来,但见满桌杯盘狼藉,两个书生倚桌而眠。石敬坡暗想:“原来他们都烂醉了,我正好又饥又渴,便先喝几杯酒,也可壮壮胆!”就一口吹灭了残烛,上前自斟自饮起来。哪知张言行猛然惊醒,大呼一声:“有歹人!”早已拔刀而起,要杀石敬坡。石敬坡吓得跪地求饶道:“小的石敬坡为贫困所逼,上有八十老母忍饥挨饿,不得已才做这种勾当。万望爷爷饶命。”李春发也惊醒了,连忙劝言行道:“他既为穷困所逼,哥哥不可伤他性命,饶他这一回吧。”言行放下刀说:“太便宜他了!”春发又唤起李翼,取出白银三两、绵布两匹,让石敬坡拿了去,并道:“今日擒了你,本当送官严惩。念你家有老母,拿去供养你母亲吧。”石敬坡千恩万谢地走了。张言行也拱手揖别。
张言行回到家中时,已是黎明时分。他父母已逝,只有个妹妹秋联,言行对她说:“侯家庄姑姑有病,无人作伴。我正好要外出做做生意,你快收拾细软,随我往姑姑家住些日子吧。”秋联虽然舍不得离开哥哥,也只得依允。其姑姑膝下并无儿女,见了他们兄妹,喜出望外,病体也觉好了些。姑爹侯上官也很高兴,热情招待。张言行说起要到远方做生意,想将妹妹托于姑姑与姑爹的事,侯上官夫妇一口应允。言行又从怀里掏出五十两银子给侯上官。侯上官推辞一番,也就收了。言行又让妹妹拜姑姑姑爹为义父义母,便辞了侯上官夫妇,又与妹妹洒泪而别。
侯上官得了银子,高兴地对妻子道:“如今你有女儿相伴,我何不用这银子做本钱,出门做做买卖,得了利息,才好过日子呢。”侯妈阻他不得,只好由他。
逼女
罗郡奎星街上住着个小贩姜韵,膝下只有一个独生女儿秋莲,是前妻所生。哪知继室贾氏对秋莲横看竖看不顺眼,只是碍着丈夫,不敢发作。可巧这天大早姜韵出去贩米,贾氏便吩咐秋莲到郊外斫芦柴,秋莲道:“母亲何不雇人去斫?”贾氏道:“哪有许多银钱雇人?你去是不去?”秋莲求道:“孩儿只会刺绣,不会斫柴,况且十五六岁的大闺女弓鞋小脚,行于郊外,也要惹人说长道短,求母亲饶了孩儿吧。”贾氏大怒道:“你又不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为什么去不得?竟敢花言巧语地违抗母命么?”秋莲的奶娘听到争吵声,也出来向贾氏求情道:“夫人且请息怒,老奴代大姐去斫柴,如何?”贾氏道:“你怎么替得了她?她去也少不了你。秋莲小贱人,你去是不去?”奶娘忙对秋莲道:“大姐不必作难,我与你同去罢。”秋莲只得含泪依允。贾氏又将镰刀与麻绳扔在地上说:“下午回来,定要大大两捆芦柴,若要不足,定打不饶!”秋莲哪敢吱声,与奶娘收拾了镰刀、麻绳,离家而去。一路上羞羞怯怯,哭哭啼啼,踉踉跄跄,好容易捱到郊外,早已是足软筋疲,香汗淋漓,哪里还举得动镰刀。奶娘道:“大姐你且坐在这边歇歇,待我去斫柴。”秋莲依言,坐在草地上低头垂泪。
过了一会儿,忽然有个书生骑马而来,看见一个老妇拿着镰刀斫柴,旁边一个十五六岁的绝色女子坐在那儿啼哭,心中好不奇怪,便下马上前询问。秋莲见他英俊儒雅,绝无轻薄之意,便将父亲外出,晚娘逼迫,不得已与奶娘出来斫柴等情一一细诉。那书生道:“原来是受晚娘所逼,姐姐休忧,小生身边有三两银子,让姐姐拿回去交给晚娘,买些柴米,省得姐姐出头露面,受这辛苦。”奶娘从旁边插话道:“相公与我们素不相识,留下银子,莫非有什么意图?”那书生道:“老妈妈,小生一片恻隐之心,今既见疑,俺便去也。”秋莲忙叫奶娘唤住他,问他姓名住址身世等,才知道他就是本郡书生李春发。当奶娘问起他有没有妻室时,春发满面通红,未曾回答就跃马而去。二人又斫了一阵,便将芦柴捆扎起来,由奶娘背着回去。
回到家门口时,已是红日西沉。哪知贾氏见柴少,冷笑着问:“你们去了这一日,竟是斫了几捆几担?”秋莲吓得不敢吱声,奶娘忙道:“夫人息怒,柴斫得虽少,却有一桩奇事。”便将秀才赠银的事说了,又将银包递过去。贾氏接过来一看道:“果然是锭银子。”便问秋莲:“你们两人素不相识,哪有赠银的道理?那人怎生模样?可曾问他姓名?”秋莲道:“那人约莫十八九岁,名叫李春发,他说是罗郡人,住在永寿街上。孩儿本不该受,他扔下银子,竟头也不回地走了。”贾氏听了,嚷道:“李春发,李春发,我知道他是个穷酸秀才,哪里有银子赠人?想是你与他做下伤风败俗的事,真是气煞我了!”奶娘道:“夫人不要冤枉好人。那秀才端庄儒雅,绝无半句轻佻言语。夫人怎能说出这种话来?”贾氏喝道:“胡说!自古只有柳下惠坐怀不乱,难道又出了一个柳下惠不成?一个是俊俏书生,一个是怀春少女,相遇于荒郊野外,又送白银一锭,定是将一片芦林作了四围罗帐,满地枯草当成八铺牙床。这事连小孩子也瞒不过去,怎敢来哄骗老娘?我只打你这个小贱人!”秋莲哭道:“母亲息怒,这无影无踪的冤屈事,叫女儿如何应承?”贾氏道:“也罢,我也管你不下。我这就去报知地方上,明早往州郡出首,官府自有处置。”说完,气冲冲地出门去了。吓得秋莲心头惊胆战,鬓角汗流,叫声奶娘道:“这件事如果闹到官府,一来出乖露丑,二来也连累了李相公。如何是好?”奶娘道:“是呀,果然送到官府,那就有口难辩了。如今三十六计,唯有一走了。你快去收拾包裹吧。”
过了一阵,贾氏欢欢喜喜地回到家中,进内室对着秋莲与奶娘数落道:“你们不要慌,也不要忙。我已告知地保,明天一早就报官。秋莲是正犯,老娘是原告,银子是证据,老贱人是牵头。你们还有什么话说?”然后将前后门一锁,回自己房中去了。三更时分,奶娘听贾氏房内鼾声大作,就与秋莲悄悄地到了后园,找了把梯子,战兢兢攀上墙头;奶娘又用力将梯子拔起,顺手搁到墙外,再战战兢兢地顺着梯子下至街心。两人都舒了口气,顺着柳径再往前行。
遇劫
要说那侯上官,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人。那天离家做买卖,因好吃好喝,又赌又嫖,不多久就将本钱耗光了。这天到了罗郡,便寻思道:“不如走些黑道,得些钱财。久闻罗郡富户甚多,定然大有所获。”于是躲藏在奎星阁上一个僻静之处,等待时机。忽然听到说话的声音,伸头一看,是两个妇人从街心经过,一个妇人还挎着个包袱,心中大喜,急忙纵身跃下,厉声喝道:“哪里去,快快留下包裹,饶你们性命。”这两人正是秋莲与奶娘,奶娘壮着胆子答道:“爷爷呀,我们母女是往泰山庙进香的,因错了路头,故而在此。包袱里只有些香纸,爷爷要它怎的?”侯上官喝道:“胡说,就是香纸我也要!”奶娘哪肯给他,侯上官动手便抢。奶娘唤道:“有贼,有贼!快来救人!”侯上官大怒,从腰中摸出刀来,一刀砍去,正中喉咙,奶娘扑通一声跌倒于地,登时气绝身亡。吓得秋莲放声痛哭,侯上官一手夺过包袱,一手用刀指着秋莲道:“再不收声,也是一刀。快快起来随我去罢。”秋莲道:“你既杀了我奶娘,又夺了我包袱,就该逃去,怎么又来逼我同行?”侯上官趁着月色,已瞧见秋莲是个绝色佳人,不觉淫心大动,道:“我是好意,送你到前面草坡路径,以免留下踪迹,落入官府之手。”秋莲也确实怕进衙门,又眼看着奶娘已横尸街心,怎敢违拗,只得跟着他走了一阵。到了荒僻之处,侯上官道:“这儿是乌龙岗,下面是青蛇涧,最是僻静。你若肯与我做得半刻夫妻,我就放你回去;若是不肯,一刀斫为两段!”秋莲怒道:“哪个从你,快快杀我!”侯上官却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说:“我与你这段姻缘,想是前生注定的。你如今已是笼中之鸟,在这荒郊野外,料你也飞不到天上去。”秋莲暗想:“势不相敌,唯有设计保全自己了。”于是转身道:“事到此间,也说不得了。只是夫妻是人之大伦,怎可无媒无凭,私下里苟合?还望大王三思。”侯上官大喜道:“要媒妁也不难,我们就在这儿拜天地,以星斗为媒,如何?”秋莲道:“大王真个要做亲么?”侯上官道:“全仗娘子见怜。”秋莲道:“你且将涧边梅花摘下几枝,插在那里。”侯上官道:“要梅花何用?”秋莲道:“梅者媒也,指它为媒,共拜天地,上天必然护佑。”侯上官大喜道:“这有何难。”三脚两步来到涧边,摘了几枝。秋莲也跟上来,侯上官每摘一枝,就交给秋莲拿着。秋莲又指点道:“临涧这一枝,开得最为茂盛。”侯上官又上前一步,但见树直枝高,难以折取,正在那儿仰头痴望时,秋莲已猛然从后用力一推,侯上官“哎呀”一声,跌下涧去。秋莲在上面听了一阵,不见动静,才松了口气。看看天色将明,暗想:“待我再往前走走,寻个安身所在吧。”
秋莲急急走了一阵,哪顾得金风透体,玉露浸鞋,直走得身倦足酥,腹中饥饿。看看天已大亮,远远望见一片青堂瓦舍,便又振作精神,直向前去。走近一看,见门上一匾,上书“青莲庵”三字。正迟疑间,门里走出一个尼姑,秋莲连忙上前几步道:“师傅见礼了。”尼姑慌忙答礼,又见她生得俊俏,便问:“女施主何方人氏,到此有何见教?”秋莲道:“奴家因被继母赶出,路上又遇歹人杀我奶娘,抢去包袱。奴家侥幸逃命至此,万望师傅救我一救。”尼姑闻言道:“原来是避难之人,可怜可怜。佛门慈悲,岂有不救之理,快随我去见当家师傅吧。”便将她带进去见住持老尼。老尼询问一番,便将她留于庵中。
却说那石敬坡,自从李春发赠他银两绵布后,果然诚心改过,不再做贼,做些小买卖供养老母亲。这天为了生意上的事情起了个大早前往罗郡,走到乌龙岗青蛇涧时,忽然听到涧底有人唤:“救命,救命!”石敬坡大惊,便向着涧底问道:“你是什么人?怎么跌于此处?”那人正是侯上官,连忙答道:“我是个客商,路经此处时被强人推落涧底,望老爷救我一救。”石敬坡自言自语地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别惊慌,我来了。”忽然,他发现涧边有把刀鞘——原来侯上官跌下涧底时,因将姜秋莲的包袱紧紧地缠在腰间,腰刀却遗落涧边了。只是刀与鞘分落两处,当时秋莲见月光下一把明晃晃的刀,便拾在身边,暗想:“前面若再碰上歹人,纵然无力自卫,亦可寻个自尽,免得受辱。”却未发现刀鞘。此时天色已明,石敬坡却见了刀鞘,大怒道:“呸,你不是个好人,现有凶刀为证!”侯上官哀告道:“我委实是个卖米的客商,被强盗伤害。万望老爷救我一救,我这儿有一包袱的东西,全都送给老爷。”石敬坡道:“好,待我看一看。”便在乱石丛中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地下到涧底,见侯上官跌伤了两腿,满身鲜血地躺在那儿,颤巍巍地递上了包袱。石敬坡接过打开一看:全是些钗环首饰及女人的衣服等,登时变了脸色,大声喝道:“呸,你这狗头,明明是个强盗,不知害了多少人,今日失足落涧,是你恶贯满盈,还指望老子救你么?”侯上官叹道:“既不救我,还我包袱罢。”石敬坡道:“哼!这来路不明的东西,算你孝敬老子买酒吃的,我不杀你就是你的造化了,还敢再生妄想!”说完挎着包袱,寻旧路回到岗上,得意洋洋而去。
下狱
话说贾氏第二天发现女儿与奶娘逃了,急忙再去唤地保来商议。地保约了几个乡邻,与贾氏顺着踪迹追寻,沿着围墙走不多远,就发现奶娘的尸体横在街心,这才知道是遇上了劫财害命的强盗,贾氏也懊悔地说:“倒是我急着告状,反送了奶娘一条命。如今人命关天,不告也不行了。列位且到我家中来商议商议。”
众人回到姜家,贾氏安排酒饭招待,又拿出两串铜钱分给大家道:“列位,我们同到知州衙门递上状子,只说遣奶娘买米,被贼人杀害,请官府缉拿凶手。其余女儿斫柴等情,一概休题。”地保等人得了钱财,都道:“这个好说。”于是大家一起赴知州衙门报了案。知州亲自验了尸,便差捕役四处缉拿凶手。可是由于没有一点线索,迁延了一个多月,全无踪迹。上司见人命重案审不明白,便令知州将此案移交南阳知府审理。知府姓耿名仲,接案后传贾氏问道:“你什么时候遣奶娘出门的?”贾氏答道:“爷爷呀,因小妇人男人不在家,使她去买米,晚间出去,天明不见回来,因此寻找,才知被人杀死在柳径。万望爷爷申冤。”耿知府点了点头,忽然问:“既是买米,何得晚间出门?”贾氏吃了一惊,一时答不上来。耿知府怒道:“这个妇人言语狡诈,其中必有别故。左右,快与我拶起来!”两边衙役一声答应,将拶子套在贾氏手上,用麻绳缠紧,再夹上竹板,就要用小板敲击。贾氏吓得几乎晕倒,连忙讨饶道:“爷爷呀,小妇人愿招!”知府吩咐缓刑,贾氏便将打发秋莲与奶娘斫柴、途遇秀才赠银、自己疑有私情欲告状、女儿与奶娘夤夜逃走等情细细说了,并道:“天明小妇人得知后,与地方上一齐寻至柳径,见奶娘已被贼人杀死,女儿秋莲也不知下落,她身边还有许多钗环细软,想是也被贼人抢去。”耿知府又问:“女儿是你亲生的么?”贾氏道:“是前房所生,小妇人是她继母。”耿知府怒道:“斫柴是苦重活计,理应精壮男儿所为。此女若是你亲生,怎肯如此磨折她?快将这个不贤之妇再拶起来!”贾氏哭道:“爷爷呀,斫柴乃是穷苦所迫,万不得已呀,小妇人并无歹意。”耿知府道:“她既逃走,又带着钗环细软,怎会少吃没穿,谁信你是穷苦所迫?我且问你,秋莲容貌如何?”贾氏道:“不敢隐瞒,虽无天姿国色,也算得上绝代佳人了。”祝知府又问:“那赠银的秀才,你可晓得他的姓名?”贾氏道:“听女儿说,他姓李名春发,也是罗郡人。”耿知府暗自沉吟:自古才子眷恋佳人,嫦娥偏爱少年。必定是秋莲与李春发私奔,被奶娘相劝,奸夫便将奶娘杀死。于是吩咐差役将贾氏带到李春发家搜寻秋莲。贾氏刚被带下去,忽然一个差役禀报道:“老爷,新任按察院何老爷出京五天,快要到南阳府了。”耿仲道:“莫不是探花何注福么?此人倒是个俊秀之才。”遂吩咐工房修理衙门,准备迎接何按察。
且说石敬坡得了侯上官的包袱,回到家中后,再去罗郡办事,连日来因忙于做生意,倒将那夜抢得包袱一事淡忘了。忽一日在家中收拾,又见到包袱,暗自思量道:“这包袱是那人偷的,却又被我抢了。只是我既已改邪归正,怎又抢人东西?”想了一阵,忽然一拍脑门道:“哎,有了。我何不将此物送给李相公,以谢他周济之恩呢?只是青天白日送去,未免招人眼目,李相公也未必肯受。不如夜间去吧。”计较已定,便又赶到罗郡,捱到三更时分,寻到李家门前,正想敲门,忽然又想:不对,半夜三更地敲门打户,邻居们听了也不雅。我何不再施展一下往日手段呢?便轻轻跃上房去,将包袱丢进院中,叫声:“李相公,李相公,有人酬谢你来了!”李春发从睡梦中惊醒,问了一声:“哪个唤我?”石敬坡听得有人回答,便又跃上街心,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边李春发主仆拾了包袱,猜猜疑疑,不觉天已亮了。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李翼刚拔掉门闩,贾氏已领着一群差役闯了进来。春发惊问:“什么人?待要怎的?”差役们道:“我们是来拿贼的,你家隐藏着逃犯,特来搜寻。”正闹嚷间,贾氏找女儿不着,却见桌上搁着一个包袱,打开一看,便道:“这首饰、衣服都是我女儿的。料想奶娘也是他杀的了。如今赃证俱在,快将我女儿交出来!”春发有口难辩,被差役们拉拉扯扯地拥进了知府衙门。
耿知府连忙升堂,对着李春发喝道:“你身为秀才,怎敢勾引良家妇女姜秋莲?快把如何郊外赠银引诱,如何行凶杀害其奶娘,又将秋莲藏于何处等,一一从实招来,免得吃苦!”春发辩道:“大人在上,小生那日郊外闲行,见姜秋莲为继母凌逼啼哭。小生一时动了恻隐之情,仗义赠银是实。其余一概不晓,万望大人明察。”耿知府道:“你既不知情,这包袱怎么到了你家?你以为有了秀才这个护身符,本官便不能对你用刑么?本官这就申报学台大人,革去你的秀才资格,看你还敢狡赖么!”说完,便唤差役给他上夹棍。春发是个文弱书生,哪里受得了这种重刑,只得屈招了。耿知府又吩咐上了镣铐,将他关进狱中。
且说李翼此时也跟在衙门外伺候,见主人下狱,就用钱买通了禁子,入内探视。主仆俩相对流泪,正伤痛间,忽然外面又有人来探监,却是石敬坡,原来他送了包袱后,忽然想到还要在罗郡办点事,便没有急着回家。早晨听街上人们纷纷议论说,李相公拿进衙门里去了,心中暗暗后悔道:“早知包袱惹祸,断然不会冒冒失失地送过去。不如我到衙门去自首吧。”转念又想:“不行,我纵然自首,那昏官未必肯信,何况我原本就是个窃贼,进去后哪能出来?不如留在外面,倒可照顾恩公,再慢慢设法救出恩公吧。”于是便买了酒肉进来探视——自然少不了要给狱卒些钱财。春发吃了点酒肉,石敬坡问:“恩公所犯何罪,监禁在此?”春发道:“我也不知道,昨夜屋檐下掉下一只包袱,只以为是谁家失盗,贼人遗下的。哪知今天早晨姜家婆娘领着公差来拿人,说我杀了她家奶娘,窝藏她的女儿秋莲。偏偏她女儿的包袱又在我家,知府大人便不分青红皂白,革去我功名,将我屈打成招,问罪收监。”石敬坡道:“既如此,只有寻着了姜秋莲,才能解救相公。”二人出了牢门,石敬坡将李翼拉到个僻静处,问道:“相公有没有至亲好友?”李翼道:“有个至交,在集侠山落草。”石敬坡道:“既如此,何不去求他相救?”李翼道:“我也想去,只是牢中没人送饭。”石敬坡道:“这个有我。”李翼又道:“姜秋莲也要寻找。”石敬坡道:“这也在我。”二人又商量了一阵,便分手而去。
石敬坡虽然答应了送饭,可身上却已没有分文,怎么办?思来想去,只有将旧日的手段再施展一番了。他在城外转了一大阵,看看天已黑了,前面有个人家,便轻轻跃上屋顶,伏在那儿不动声色,只待灯火一熄,便可下手。
不想正是侯上官家,此时只有张秋联与其姑姑侯妈在屋里,侯妈病又发了,躺在床上。原来,那天侯上官好容易挣扎到家,已是两腿都瘸,只能倚着拐杖勉强行走,只说是路遇歹人,钱财被劫,人被打伤。妻子与侄女哪里知道真假,日子却过得格外艰难了。初更时分,侯上官回来了,侯妈便问:“弄到柴米了么?”侯上官道:“今晚没有,明天就用不完了。”侯妈道:“今晚既然没有,明天难道会有人白送上门么?”侯上官道:“我把秋……”刚说得半句,见秋联在侧,连忙对她说:“我儿,替你母亲煮碗汤来充饥。”秋联知他有碍口之言,答应一声,走了出去,却暗暗躲在窗前,听他说些什么。侯上官见秋联出去了,便对老婆道:“我已将女儿卖与娼门了。”侯妈一听,气得连连咳嗽,骂道:“你、你、你怎么如此狠、狠、心,将我女、女、女儿卖给娼、娼、娼门?简直是、是猪狗、猪狗不如!”侯上官道:“不过多图几两银子,你不要高声,被秋联听见。”秋联已经推门而入,哭道:“义父,义母,我张秋联虽是你们螟蛉女儿,却服侍你们如同亲生,爹爹怎忍心将我卖与娼门呢?”侯上官连忙掩饰道:“你听错了,张公子要娶一妾,我将你卖给张门了。怎么听成娼门呢?明日就要过门,你收拾些衣服鞋袜,到他家去享荣华富贵吧,比在这儿忍饥受冻强多了,爹爹这是为你好啊。”侯妈在床上叹道:“不想今日做出这等事来。早知如此,我当日决不留她。”这些话都被石敬坡听到了,不由大喜道:“此女必是姜秋莲无疑了。她既在此,便可救李相公性命了。我如今也不必再偷,且看此女行径如何。”但见秋联回到自己房中,哭了一阵,又自言自语地说:“到此地步,怨天恨地也是没用,只怪我命苦,倒不如寻个自尽。”想了想又说:“且慢,与其轻生寻死,不如收拾包裹,连夜逃走。倘遇尼庵,削发为尼,也强似在这尘凡之中。”石敬坡暗想:“姜秋莲若逃得无影无踪,李相公的冤枉何时能申?不如我先到庄外,等她来时,便将她扯到南阳府去。”
捞尸
且说张秋联收拾停当,捱到三更之后,乘侯上官睡熟之际,悄悄地开门而逃。哪知走不多远,已被石敬坡挡住道:“那女子休走,你是姜秋莲么?”秋联吓得说不出话来,正想躲避时,石敬坡又道:“你只顾逃了,把李相公害得好苦。我和你到南阳去辨明他的冤枉,你再走也不迟。”秋联哪里肯去,见石敬坡有近前之意,知道难以逃脱,只得说:“休得无礼,我随你走便了。”石敬坡道:“快走快走,不得迟延!”秋联暗想:“听他语言,令人一字不解,跟着他走哪有好事?倒不如在家中自尽了,还得清白。如今怎生是好?”走了一阵,忽然看见路边有口井,便冷不防纵身跳了进去。石敬坡听得“扑通”一声,回头已不见了秋联,知她跳入井中了,黑夜之间,一个人怎生打捞?呆立了半晌,自言自语道:“我且到南阳府报官,领差役来打捞,有尸首为凭,救李相公也不难了。”
第二天上午,石敬坡赶到知府衙前,击鼓鸣冤。耿知府升堂问道:“你是何人,有什么冤枉?”石敬坡道:“小的石敬坡倒没冤,而是秀才李春发有冤,小人特来代他申明。”耿知府怒道:“掌嘴!李春发赃证俱在,自己亦已招认。你是他什么人,敢来胡言乱语?”石敬坡道:“小的不是他什么人,不过那姜秋莲现在侯家庄,与人家作螟蛉之女,怎说李春发拐藏?”耿知府惊问:“此话当真么?你又是如何知道的?”石敬坡道:“不瞒老爷,小人是个贼,昨夜偷窃时已听得明明白白。”耿知府忙道:“姜秋莲既在,你快带她来受审。”石敬坡道:“因她继父要卖她为娼,她乘夜出逃,怎奈不识路径,失足跌入井中。这是小人亲眼所见,特来禀知老爷。”耿知府道:“既是掉在井里,快唤贾氏来,我这儿派人陪你与她一齐去,捞出尸首,便见分晓了。”
却说姜韵那日离家后,贩粮籴米,倒也得了些利息,就买了几石米,雇了个车夫徐黑虎,推着回家。路过侯家庄时,忽然听得一声叹息道:“我好苦啊!”徐黑虎四下一看,并无人影,惊恐地说:“不好,有鬼!”姜韵仔细听了听,说:“不是鬼,路那边有口井,莫不是井中有人?”便到井口探头问道:“井内莫非有人么?”张秋联忙在井下答道:“快来救我。”姜韵道:“井中有个女子,快将车上绳子解下,待我下去救她。”徐黑虎依言,将绳子系在姜韵腰上,慢慢卸到井底。姜韵喜道:“幸好水不深,只泡得半截身子。”便解下绳子,系在秋联腰中,说:“先将这个女子提上去吧。”徐黑虎一阵用力,便将秋联拉了上来,细细一看,不由暗暗惊讶道:“想不到世上还有如此美丽的女子,真是天赐姻缘了。”正在踌躇之际,听得井内喊道:“快放绳下来拔我上去。”黑虎忖道:“你若上来,必起争端。”看看路边有块石头,便用力举起,向着井中猛掼下去。可怜姜韵惨叫一声,丧命井中。秋联吓得浑身发抖道:“不好了,又遇歹人了!”徐黑虎道:“别嚷嚷,我不是歹人,井中那个才是歹人哩。我怕他上来难为你,所以料理了他。待我将米袋也丢下井去,你上车来,我送你回家吧。”秋联吓得魂飞天外,唯有暗暗叫苦而已。不一会儿,徐黑虎已将车子料理停当,催着她上车。正无奈间,忽然一片锣声迎面而来,徐黑虎惊道:“不知什么官府路过。”便嘱咐秋联道:“你歇在路边,不可多言。如有人问起,只说是过路的,推车人上茅房去了。说错了话,官府要掌嘴的!”说完,慌慌张张地向前面躲避去了。
这位官员正是新任按察何注福,从京中出来,往南阳府去,途经此地。张秋联不管三七二十一,跪于路边大呼道:“大老爷,救命啊!”何按察忙命停轿,问道:“你是谁家女子,在此喊冤?”秋联禀道:“民女张秋联,父母双亡,依靠姑姑度日。姑爹不仁,欲卖民女为娼,只得乘夜逃出庄来,却遇强人将我逼入井中。今早又遇二人捞出,井上人却把井中人害死,立逼民女上车。幸遇青天大老爷过此,万望救命。”何按察见她浑身水淋淋的,道:“我明白了。如今若送你回去,只怕你姑爹又要卖你,怎么办?”下轿四顾,前面那座林子里似乎有个什么所在,便唤两个役夫前去打探。不一会儿,役夫回禀道:“是一所青莲庵,庵中都是些尼姑。”何按察又吩咐将住持唤来,不一会儿,一个老尼跪于轿前。何按察道:“本院途中遇到一个鸣冤女子,暂且寄你庵中。本院到南阳府后,便差人送香金于你,你要好好看顾她。”老尼磕头应允,站起身领着秋联去了。
何按察又找了个会推车的役夫,叫他扮作车夫,自己则装扮成客人,又吩咐众人道:“本院前去私访,你们打着仪仗仍从大路去吧。”众役齐应一声,向前而去。何按察则随着车子,向路旁而走。不一会儿,忽见前面石桥底下钻出一人,对着他拱拱手,问道:“刚才过去的,是什么老爷?”何按察答道:“是新任按察院何老爷。”那人又问:“有一个女子喊冤,却怎么发落了?”何按察答道:“不晓得。”那人又问:“你这车子是买的还是雇的?”何按察道:“是路上拾的。”那人道:“这车子是我的。”何按察问:“你有什么凭据?”那人道:“我有暗记,你可看看,车底下有‘徐黑虎’三字。”何按察道:“虽然有字,怎见得你就是此人?后边有人来了,等他们来评论一番,端的你有理,就给你。”却说后边来人,正是几个役夫扮成行人,暗中跟随保护按察大人的,他们远远地看见车子被人拦住,有争执之意,急忙赶来,虚作劝解。见何按察将嘴一努,众人会意,立即掏出绳锁,一起动手将徐黑虎缚住。徐黑虎嚷道:“他拾了我的车子不肯还,你们怎么反倒拴我,还有天理么?”众人喝道:“瞎眼的奴才,这是按察老爷微服私访,特来拿你,你还敢撒野么?”徐黑虎一听,吓得张口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地磕头。何按察问道:“此车果然是你的么?”徐黑虎道:“不是。小人以前见过此车,知道上面有‘徐黑虎’三字,所以今日才来冒认。”何按察又问:“那么你叫什么名字?”徐黑虎道:“小人姓白名狗。”何按察笑道:“黑虎一瞬间便化作白犬了。”吩咐众役:“将车子推到南阳府入库,将徐黑虎寄监,本院随后到府发落。”众人领命,将徐黑虎捆在车上,推向南阳而去。何按察则仍然微服私行。
却说那班差役与贾氏跟着石敬坡来到侯家庄,石敬坡指着道:“就是这口井。”贾氏挨到井前一看,道:“白晃晃的又不是水,是什么东西?”石敬坡也上前一看道:“奇了,怎不见人影?嘿,那边来了个瘸子,待我问问他——这个汉子,我且问你,这侯家庄上有个姜秋莲么?”这瘸子正是侯上官,他清晨不见了秋莲,又听说按察大人从这儿经过,怕出事情,故来打探,听石敬坡问起,答道:“张秋联是我女儿,昨夜逃走了。你问她做什么?”石敬坡又问:“是你亲生女儿么?”侯上官道:“不是,是义女。”石敬坡拍掌道:“列位如何,我可没有说错。”贾氏质问侯上官道:“是你将我女儿拐走了么?”侯上官道:“胡说,我正要问你有没有拐骗我女儿呢。”石敬坡道:“你们不必争吵,秋莲现在井中,捞起尸首来,就明白了。”众差役便着手捞尸,先捞起几袋白米,最后竟捞出一具男尸!石敬坡一见,跌足叫苦道:“什么精怪,明明是个女子,怎么却变成了男的?”贾氏向前一看,放声大哭道:“这明明是我男人,怎么却死在这儿?”哭了一阵,又揪住石敬坡道:“定是你将我男人害了!”石敬坡道:“昨晚明明是个红颜少女,怎么今天就变成了白发老翁?只怕被秋莲的义父移换了。”贾氏又揪住侯上官道:“是你害了我丈夫么?”侯上官道:“我残疾在身,自己还顾不过来,怎能害人?”众差役都道:“说得有理,我们大家都被弄糊涂了。”何按察此时也混在人群中,便道:“我倒有些明白,愿意去见你们大人。”众差役道:“既如此,便随我们走一趟吧。”
救李
却说张言行到了集侠山后,被众好汉推为寨主,坐了第一把交椅。这天,忽然小喽罗来报:“拿得一个南阳府罗郡人,声称有事要见大王。”言行忙吩咐快请,不一会儿,却见李翼跪于堂下。言行慌忙走下厅来,双手扶起道:“你主人可好?有何事来此?快快说来。”李翼满眼流泪道:“主人有难,特来求救。”便将李春发蒙冤入狱,如今已被问成死罪等情一一细叙。言行大惊道:“我与春发虽是朋友,却胜过同胞兄弟,他既有难,我怎能不救?”便唤二寨主王海过来商议。王海道:“既是大哥的兄弟,快点起寨兵,直攻南阳府,救他出来便了。”言行点头称是,便叫王海去收拾器械,准备粮草。第二天大早,便浩浩荡荡地杀奔南阳而去。
南阳知府耿仲,见众差役回来禀报捞了一具男尸,又传石敬坡、贾氏、侯上官等讯问,始终不得要领,便自言自语地道:“这桩事益发不得明白了。”众差役禀道:“有个秀才说这件事他倒明白,小人们就将他带来了。”耿知府忙道:“快将他带上来。”却见那秀才大摇大摆地来到堂上,耿知府不满地问:“你是监生还是庠生?”秀才答道:“也不是监生,也不是庠生,特奉主人之命来河南游玩。”耿知府见他言语古怪,耐着性子问:“你主人是谁?”秀才道:“在下何注福,蒙圣恩差遣,巡按此处。”耿知府大惊失色,连忙离了公座,上前打躬道:“不知大人到了,卑职有失迎接,祈请恕罪。”吓得那些差役忙跪倒于地,不住地磕头。何按察道:“唤我的人役来伺候。”正吩咐间,有探子来报:“集侠山巨寇来犯,声言要攻打府城,望老爷定夺。”何按察问:“莫不是强盗张言行么?”知府答道:“正是。”何按察道:“本院在途中也闻得贼势厉害,贵府若不亲临阵前,只怕众军不肯用命。”耿知府忙打一躬道:“大人吩咐的是,卑职即刻出马。”打发何按察上轿而去,便点起三军,直往城外而来。
两阵相对,耿知府挺枪问道:“马上的可是张言行么?”言行应道:“既知是张爷爷,何不下马投降?”知府大怒,骂道:“好大胆的泼贼,朝廷有什么亏负于你,竟敢造反!”言行道:“我特来拿你这轻薄文士、屈陷人命的害民贼!”耿知府道:“胡说!本府屈陷了何人?”言行道:“秀才李春发,犯了何罪,却将他监禁在狱?”耿知府越加怒道:“他有罪无罪,与你何干?胆敢猖狂,我便擒住你,与李春发一并斩首!”言行大怒,跃马杀来。耿知府忙指挥众将士迎上。两边混战一场,耿知府不能取胜,只得鸣金收兵。张言行看看天色已晚,也拨马回营。那李翼也一直跟随在言行身边,此时埋怨他道:“张爷不该对知府说因我主人而起兵,知府这一回城,必把我主人先杀了,这不是火上浇油么?”言行一听有理,急得遍身流汗,忙停马不行,道:“果然是我算计不到。也罢,事既如此,唯有与李贤弟死于一处了。”便唤王海吩咐道:“王海兄弟,你可率兵埋伏要路,听我消息。”王海应道:“谨遵哥哥将令。”张言行又命剥掉十来个南阳俘虏的衣甲,自己与十来个精壮小喽罗穿了;又唤四五十个喽罗或挑米,或负柴,扮作城外百姓,一齐混入城去。幸喜一则天黑,二则事出仓卒,三则知府毕竟是个文官,城门防范并不甚严,大家都顺利地混了进去。
却说耿仲回到城中,便往按察院衙门与何注福商议,说起贼势浩大,那张言行又骁勇异常,何按察也无计可施。耿知府又道:“大人,原来那李春发是张言行同谋,还望大人早早处决,免生后患。”何按察大惊道:“果然如此,则事不宜迟,速速将他正法。无论柳径杀人还是私通山贼,有一条就该处死了。”耿知府应允,便回到府衙,从监中提出春发,吩咐绑起,插上标子,由监斩官押着,直赴刑场。正行走间,忽见前面五六十人各执器械,拦住去路。众兵役正惊讶间,那边为首一个大汉,头戴毡帽,手舞双刀,大喝一声,已将两个行刑刽子砍翻于地——早有军士认出,他正是刚才阵上的集侠山寨主张言行!但见他割断李春发绳索,叫一个小喽罗背了,率领众人直向城门杀去。城门守军猝不及防,又见张言行来势凶猛,将两把大刀舞得风车儿相似,哪敢上前!张言行劈掉铁锁,打开城门,与众人一拥而出。待何按察与耿知府点起军兵出城夺人时,张言行等早已行出三四里外,那埋伏在城外的王海又率众呐喊着杀来。官军哪敢迎敌,只得又退回城中,将城门紧紧闭上。
二秋
张言行救得李春发回营,好不欢喜,忙命摆酒替他压惊。春发与李翼主仆重逢,方知是李翼报信请得言行下山救了自己,一则感激言行义薄云天,一则又满心忧郁:自己既不愿背叛朝廷而落草,那言行又为了自己而攻城池、劫法场、杀官兵,犯下弥天大罪,这却如何是好?酒宴结束,二人又抵足而眠,张言行因厮杀辛苦,不多时便鼾声如雷,李春发却哪里睡得着,左思右想,便悄悄地爬下床,从桌上拿了支令箭,乘着朦胧月色,出营而去。
李春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阵,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忽然看见前面有座庙宇,只是大门紧闭,幸亏靠山门有棵柳树,条枝甚低,暗想:“不如攀进去歇一阵,待天明再走吧。”于是攀上墙头,壮着胆子跳了下去。不想这正是青莲庵,几个尼姑听得“咕咚”一声,便执灯出来探视,忽见墙边站着一个人,便齐齐嚷道:“不好,有贼!”春发慌忙道:“我不是贼,而是躲避盗贼的。”一个带发道姑提灯上前,看了一阵,忽然道:“足下莫不是罗郡的李相公么?”这时住持老尼也出来了,那道姑便对老尼道:“师傅,他就是与我同郡的李秀才。”老尼道:“既是李相公,且请到大殿上说话。”春发忙向老尼施礼,又问那道姑:“请问这个小师傅,如何认识小生?”道姑道:“相公怎么忘了,芦林坡前,你赠银子与谁来?”春发猛然醒悟道:“你莫非是姜秋莲么?”道姑答道:“正是奴家。”春发道:“你为何私自偷逃?柳径之中遇盗杀了奶娘,你母亲却告我入狱,受了多少磨折,不想你却安居此地。”秋莲道:“你既遭官司,如何得到这儿?”春发便将集侠山义兄张言行提兵相救等情一一道来,姜秋莲心中伤痛,泪流满面,却又不好多说。老尼见她这般光景,问道:“贤徒为何如此伤感?”秋莲道:“奴家自己受苦倒也罢了,怎么连累李相公遭此冤枉官司,还险些送了命,于心何忍?早知如此,还不如当日在家中悬梁自缢,倒省惹无数风波。”春发问道:“你可知道那杀你奶娘的贼人叫甚名字?”秋莲道:“那刀上有侯上官三字,不知是不是他。”正说话间,那张秋联也来到近前,一听“侯上官”三字,便惊道:“侯上官是奴家的义父,却怎么有这种事?”春发见也是位带发道姑,便问:“敢问这位小师傅家住哪里?”张秋联道:“奴家也是罗郡人氏,张言行便是我的胞兄。”春发道:“他就是我的结义仁兄,如此说来,你也是我的义妹了。想是张兄临行,将义妹寄在侯家庄么?”张秋联道:“正是。”又将被侯上官所逼而逃直至按察大人搭救,寄于尼庵等等曲折一一细叙,春发道:“那石敬坡在南阳击鼓替我鸣冤,说姜秋莲在侯家庄上,莫非就是义妹么?”张秋联道:“那夜出庄之时,遇一人问道:‘你是张秋莲么?’奴家正奇怪他如何晓得我的姓名,想来便是石敬坡了。”春发道:“正是,贤妹尊名?”张秋联道:“我叫秋联,联句的联。”姜秋莲道:“我是莲花的莲。”春发点头道:“是了,姜与张同韵,莲与联同音,难怪石敬坡要听错了。如今他也被下在狱中,谁知你二人却都在这儿。唉,可怜,可怜!”老尼也听得伤心落泪道:“你们三人都说得悲悲切切,令人酸楚。等天亮后我领着你俩陪李相公到按察老爷处诉明就里,辨明冤枉便了。”春发与秋莲、秋联同声道:“全仗师傅相助。”
天亮之后,四人进得城来,恰逢何按察升堂,李春发便直奔上堂,跪地呼冤。众衙役禀道:“这就是昨天被张言行劫去的李春发,如今却送上门来了。”适逢耿知府也在堂上,便道:“必有诡计,快拉出去砍了!”何按察道:“不可,他必有话说。待我来问他:李春发,你既被劫去,怎么又来?”春发禀道:“我与张言行虽是同学,却也幼读诗书,又是清白家世,岂肯随他落草,因此特来受死。”便将连夜逃入尼庵,遇到道姑,把冤枉对证明白的话都一一诉说。何按察大喜道:“为人谁不怕死,难得你如此诚实厚道,又证出杀人凶手。如此看来,确实是本院冤屈你了。如今还你秀才衣衿,去说张言行归顺朝廷。本院代你等奏明皇上,重加封赏,如何?”春发也很欢喜,当即换了秀才的头巾与蓝衫,拜谢了何按察,出城往张言行营中去了。
不一会儿,衙门外又有两个道姑呼冤,何按察吩咐传唤进来,问道:“那道姑叫什么名字?”姜姑答道:“俗名姜秋莲。”张姑答道:“俗名张秋联。”何按察笑道:“怎么一时出来两个秋连?姜女有什么冤枉?”姜秋娘就将斫柴、赠银、出逃、遇劫、脱祸等细细一叙,何按察问:“你可知道那杀你奶娘、抢你包袱、又欲凌辱你的歹徒的姓名么?”姜秋莲道:“就是张秋联的义父侯上官,奴家拾有他的凶刀为证。”于是献上那把刀,何按察一看,上面果然有“侯上官”三字,便问张女:“你有何冤?”张秋联便将自己的曲折经历一说,何按察道:“你就是本院寄入青莲庵中的女子么?”张秋联拜谢道:“原来大老爷就是奴家的救命恩人。”何按察道:“这件事本院已经明白,那老头儿叫姜韵,被徐黑虎害死,但逼你投井的却是何人?”耿知府道:“定是石敬坡了。”姜秋莲一听父亲被害,不由放声痛哭。何按察劝慰一阵,道:“石敬坡误以张秋联为姜秋莲,这却与威逼人命不同,唤他上来。”不一会儿,石敬坡被从狱中带出,跪于堂下。何按察问:“你可认得姜秋莲么?”石敬坡道:“见了面还能认出。”何按察道:“这儿有两个道姑,你且辨一辨。”石敬坡指着张秋联道:“是这一位。”何按察又押出徐黑虎,指着张秋联问:“你可认识她?”徐黑虎对张秋联道:“我将你从井中救出,你也该知恩图报才是。”何按察道:“救她的人已被你害死于井内,你叫她报答谁?”吩咐将徐黑虎与张秋联都暂且带下,又传侯上官来,指着姜秋莲问:“你认识这个女子么?”侯上官吓得连连磕头道:“小人知罪了,小人招了罢。”何按察再唤贾氏问道:“你可认识这个道姑么?”贾氏道:“这是我的女儿。”何按察怒道:“既是你女儿,怎么一十六岁还叫她到荒郊野外斫柴?你的丈夫是徐黑虎所害,你家奶娘是侯上官所杀,你诬告李春发,该当何罪?”贾氏道:“爷爷呀,我女儿的包袱在他家里,既不是他害,如何得到他家?”石敬坡道:“大老爷,那包袱小人倒晓得。”便将抢包袱、欲报恩、反害恩人等曲折如实说了。何按察问:“你所遇汉子是何人?”侯上官应道:“正是小人。”石敬坡一看,道:“不错,正是他。”何按察道:“这就是了,快将所有人犯一并传上,听本院处置:侯上官夺物杀人,又欲奸淫,实乃罪魁祸首,凌迟处死。石敬坡虽逼张秋联投井,乃无心之过,况且南阳府击鼓鸣冤,慷慨可嘉,录入知府麾下听用,以作进身之阶。徐黑虎杀害姜韵,斩首示众。贾氏嫉妒前妻之女,心如蛇蝎,发南阳府三用拶刑,然后领回丈夫尸首安葬。李春发陷不白之冤,受无限之苦,不肯附和朋友造反,甘愿投辕受死,可钦可敬,断姜女与他为妻。张女暂且仍回庵内,以便另寻匹偶。”处分完毕,忽然李春发前来禀报道:“小生已说得张言行来归顺了。集侠山人马,也都愿追随寨主,接受招安。”何按察大喜道:“如此,你又有说寇大功,本院当向朝廷一力保举。着张言行进来。”张言行跪地磕头道:“罪人该死,求大人饶恕。”何按察道:“看你相貌堂堂,果然是个英雄好汉。如今既已改邪归正,本院自然保奏于朝廷。你今暂且领你妹妹到青莲庵等候圣旨吧。”张言行兄妹重逢,都悲喜交集。李春发与姜秋莲早已互相爱慕,自然都喜不自胜。当即由耿知府做媒,何按察主婚,结成了美满姻缘。据说,那张秋联已暗中恋上了李春发,后来由哥哥张言行出面,也嫁给了李春发——这件事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只不过,在那个时代,并未真正实行一夫一妻制,一男娶二女的情况,多着呢。
(据清·无名氏《春秋配》整理、改编)
江苏省南通市濠西园84幢601室 沈淦
(南通市教育科学研究中心退休教师,
亦可用笔名“蒲云空”或“吴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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