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如黑夜

我以为写完这首诗
天就亮了
所有词语的小鸟从黑笼子里
苏醒、雀跃、歌唱
而后飞走


我相信那只白色的鸟会从远处回来
将窗台当成旧巢


此刻，尘世已经开始升起炊烟
我依然在一杆烟斗中沉寂
灰落满信笺
像初冬的雾


当风像猫一样觊觎我的阳光时
我无奈地被一个句号
深锁

空转

八角山像一个感叹号
将我与乡村隔开
那些年轻的脚力早已沧桑
在梦中嘘唏


当汽车驶过山野，我只能用假寐
掩饰空茫


风来回穿梭于山色间
让我一次次从山顶到谷底涤荡


时间青了又黄
我在内心与身体间往返

救赎

夜很辽阔
我成为你最虚无的一部分


在一条长椅上，聆听
月触摸我冰凉的骨头
发出的马蹄声


你经过枯枝、弄堂、绝壁
然后回眸


渐渐地，风停了下来
我看不清明亮的事物
我听不见尖锐的声音
我遗弃了自己


我挪动，四处都是陷阱
我开口，满世界都是嘤儿的啼哭

漩涡

飓风不能和上帝走到一起
火山不能和土地爷走到一起
海啸不能和龙王走到一起
我不能和一场洪流走到一起


你在我手心画了三条河流
我轮流在其间
沉浮

远到眼眸

与长夜促膝长谈
我绝不提未来
屋外的雪还在下，在等待
一双脚印被掩埋


后来，我一直怀念那个木窗
像一朵雪花怀念一场冷风
像一场风怀念一滴雨水
像一滴雨怀念一双眼眶


你用离开抽干了远方
只留下如今


从此，我不再沸腾，流动，结冰
当朋友偶尔说起
你才如此临近

冬天之滨

你一声不吭地将苍茫种下
像一只绵羊
默默地将我啃食殆尽



站立你的门前，看小雨淅沥
像送别一个旧人


天幕是一条站立的河
流泻黑
我等着上帝捡回那已流失的
心境

沅水

湘西是武陵与雪峰丢弃的一块蛮地
往西，赶山的人中了盅
死在那里，留下一把陈旧的鞭
与一个个神秘的号子


沅水是跳着走的
从洞庭湖跳到云贵高原
再喊开五溪的每个寨子
谁家少了儿郎，就用泪水唤醒乳名


盘古，马援，陶渊明，屈原
黑娃，假妹子，七斤，黄狗娘
一个名字对应一粒沙子
填补着沅水残缺的身体


上刀山，下火海
我每一次叩拜
都发现傩师像某个人的魂魄
身后跟着浪花

指尖流水

在萨尔茨堡
莫扎特在写安魂曲


商家，用正宗的故乡话
向我推销魔笛与巧克力


黑色的巧克力，优美包含悲苦
像阿丙的眼睛


在流水之上
我行囊里有故乡的眼睛

凡人

尘世是一座禅房
紧挨着海


第一层，肉体在练习书法
伸展、蜷缩、荡漾
福禄寿，三个字参差不齐


第二层，灵魂在冥想
想什么我无从知晓，问的人
哭的人、笑的人在往上攀爬


第三层，可以看见海
我感到异常孤独


第四层，我想起了父母妻儿
不敢上去

水云间

河是一条忠贞不渝的树
茂盛为我，枯也为我


小木屋站在河边，静静，坚决
拨弄我潦倒的头发
我将脸埋进一朵梅花，随
你的呼吸晃动


一个躯体的两个灵魂
向天地连接处飞翔


等待，焦灼
永不相见

缝补

当我预备沉浸的时候
顺手拿出针线
顶针是必不可少的
然后坐在窗前的那片风景里

山形起伏被流云一次次道破
岭与峰。缝补着我
在某一处反复，任由
水隐藏着锯齿

松涛像一些游弋的灵魂，这些
撕裂的碎片在寻找相邻的那一部分
尘埃紧随其后，清除虚幻
策划飓风

我一次次抬升，又一次次落下
顶针不再完美时，我偏离风眼
天空，闭合成一张无纺的布

揣测

石洞的壁上
父亲写了许多图案
天黑了别出去，幼仔别出去
圆形，红色，没标豁口


新鲜的事物总在边界之处
狼，囚犯，和尚可以随意出入
吃下禁果的后人
一心向往太阳的内核


恐龙没了，剑齿虎没了
冰河纪没了，衣领和衣袖没了
裤脚没了，岩壁被切成花岗石
在大楼的某处，像扣错的扣子


留下我与蝙蝠，在梁檐上
相互揣测终极命题，那纸薄的生死

硬币

昏暗的禅灯
正好隐去多舛的命运
将那些棱角分明的部分藏在心里
满脸堆砌笑容，像一尊大肚的佛

正襟危坐的人，说着唾弃名利的话
毫不吝啬地扔下香火
我在狼的目光里艰难选择，帮谁
都会失去功德

我精疲力竭时，终于失去心性
经轮倾覆，在一串铜质的声音里
一部分随他去见尘埃
一部分与她看见流星

自转

秋更深了
小院也不例外，小院的花草，树木
以及人也不例外，白天很短
夜很漫长，行动猥琐

空气有意凝固，麻醉，资助
一把极端的刀
一些细微的渗透组织被切割，而我
以一条池鱼的眼光，触及脱下皮肤的神经

月亮当顶的时候，我失去影子
突然，我想起刚刚看过的一部动画片
轻松地扬起整个院子，连同纠缠的姓名
向春天扔去

冬雨，紧跟其后
雪与雾紧跟其后，绿度母紧跟其后
紧跟着我的自转

镜

无数盏灯
游动，穿梭
撕开天空的封条，缺口
成为必经的深渊


手举香烛的人
无意放慢脚步
用目光编制永不坠落的位置


我们模仿上帝
造人，赶山，开河
种食物，打猎，审判
挖黄金也挖出煤
在一处远古的墓室里
挖出不敢对视的眼神


高楼的玻璃幕墙布滿索问
也布满了诳语
行走在罗汉的内心
惊呼高处不胜寒
也悸吟不可有恨，唯有
雨过天晴时，最高处那盏红灯
像最后的一只天目
救赎自己


时光如此敷衍
我无法从众多的镜头里
找到真身，分不清刀与拂尘
只能淡然地将自己看成陌生
将世人看成我

活着

这条江活在就要枯竭的冬天
它替我感知
一朵浪花关于河流的记忆
却隐去了伤痛


伏波宫，在河水的手指无法抚摸的地方
让一条小路抚摸一扇门
我每天经过这里
都会与马授将军的石像对视一会
判断晴雨


我走了之后
他与那条河留在那里
我得用点心思尽快找到
冬天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