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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大江从上犹穿城而过,江岸码头众多,码头上曾演绎过许多酸甜苦辣的故事,也曾闪烁着许多普通老百姓经营人生的精神亮点。如今,江涛依旧拍岸,码头早已荒芜,生活在码头边上的人们,捡起旧忆,还是那样依稀可辨,说得有形有色、有滋有味。 上犹大码头的位置最佳。它是县城最繁荣的十字街延伸下河所设的一个码头,30多级、20米宽,一律的麻石条砌成,上端矗立一对石狮。据说是请了三位地理先生察看后确定建的码头,风水极好。码头由官府所置,成为官府迎官送客的主要场地。明清之际,南安府的官员到上犹巡视一方教化、督办刑案赋税,均在此码头下船受迎;赣州府逆船而上的商贩朝奉,也在此码头抛锚登岸。平日里,大码头便成了县城大部分居住者挑水洗浆、说长论短的集聚场所,尤其是一朝一晚,更是人声鼎沸,古诗曰:“舟移码头前,惊起江鸥眠;绿树荫下停泊处,夕照人欢喧”。最有趣的是那些“新娘船”的到来:船只浓装艳丽,流光溢彩,远远驶来。此刻,江边上、码头上挤满着看热闹的人,船靠码头,爆竹连天,唢呐齐鸣,新娘盖着头巾由亲人背上码头,放入花轿,接亲人即向码头抛出大把大把的糖果、花生、板栗,有钱人家还会抛出铜壳豪子,趁大家哄抢之际,便抬着花轿吹吹打打地接亲走了。后来,大码头上架起长长的浮桥,这里便自然成了“水上公园”。每年入夏,来此纳凉的人都要歇到半夜时分才离去,有的甚至摊席睡到天亮,江风习习、江水哗哗、明月似镜,金桂送爽,这码头、浮桥编织了多少人的好梦。 我对大码头是熟悉的。记得在那令人热血沸腾的年代,我们一群学生曾守在码头上,拦截着那些逢圩上街的农人背诵“最高指示”。背不出的一律不准担货入城。一时间,怨言四起,有请人代诵者,有背错者罚站的,更有些记性差的老人们,总也背不完整,干脆脱鞋下水,绕到其他码头上岸入城。我们愚蠢之极,反当作神圣之举,实在是人生经验差也。后来,我下放农村四年,经常从码头上来回,担过粪尿,缴过公粮,在码头半腰上歇过担子,倒尽鞋内泥沙,汗水滴在码头上,两眼望着江水东逝,总幻想着人生之路能出现奇异,显露亮点。 从大码头往上行数百米是“真君码头”(即横街头伸向河边的码头),码头拾级而上有一“真君庙”,码头边有大榕树,覆盖着众多船只木排,这里是船手排工的歇脚地。凡过往船排,无不在此登岸拜祭真君菩萨。传说许真君得道后,怒杀水妖,保佑船民,进而得到船民的敬仰拜祭,凡有江河之地,便有真君之庙。上犹江每年均有几百蔸木排撑到真君码头停泊,多的时候,铺满了大半个江面。大家生活在这里,山歌驳山歌,笑话连笑话,隔排借火、吃饭串排,彼此照应,忙于生计,小排在这里重新拼成大排往赣江撑去,枯水季节叠三层旱排,水盈季节则将木排叠成一米多厚。排工们常会聚在真君码头上,盼着涨水,实在无聊便找码头边上的店老板娘调情,有时喝得醉醺醺就耍酒疯,或肆无忌惮地吼起鸭公声唱山歌: 阿哥撑排下南京,冇家冇蔸打单身,日里撑排冇人聊,夜晡歇觉少介亲。阿哥撑排下南京,打单日子冷冰冰,风里雨里打流浪,何时才有暖脚人。 这种性挑剔的俚语俗曲,老板娘听得多了,不足为奇,只顾劝酒,掏空你的荷包才方休。真君码头曾发生过这样一件事:几个排工打赌,谁敢大白天脱光一身从街上穿过,大家请他到最大的饭庄嗫一顿。其中有一人大胆脱衣,驮根竹篙上街,边跑边喊:“我的排子发犁啦!(行业用语,意为散脱漂流走了)”路人都以为排工去抢救木排,都投出同情原谅目光,没人谴骂责怪。这一夜,排工们欢聚晚餐,闹到五更鸡叫。 真君码头是船手排工的天下,这里的桃色故事似乎永远讲不完,这里的浪语淫笑伴随着一碗一瓢的辛酸生活,弥漫在江面上、码头上,终年不散。 往前行有个“盐务码头”(现县供销社旁边这个码头),这是个装货御货的专用码头。码头上去是个大货栈,全县所有民用食盐均在这个码头御下,存入货栈仓库,然后售往十里八乡。有时运入淮盐,有时运入潮盐,盐入库后,顺便将地方土特产装上船,主要有:钨砂、松香、松节油、冬笋、黄麻、土纸以及山苍籽油、牛皮兽皮、羽毛肠衣等。 “盐务码头”上行十来个店铺便是“李屋码头”,这是“五福堂”李家的私用码头。 再往前行有个“罗汉口码头”,大概因为这里曾经摆放过十八罗汉而得名。这里竹木临水,翠盖烟笼、桂兰芬芳。曾是明清士大夫吟诗填词的理想去处,吟唱者多了,这里便成了上犹八景之一。有一首《夜宿罗汉口》吟道: 空江暮雨黯深秋,片片轻帆到岸收;路难甚觉水云愁。人归樵市声初静,棹隐枫林景更幽;客心寄宿罗汉口,一江渔火映船头。 沧桑瞬移,当年士大夫所描绘的景致,早已被现代建筑掩遮或替代,但细心人仍然可以从中寻觅到朦胧幽静的景物和文人格调的雅趣。 “罗汉口码头”不远处是“火神庙码头”。因码头上去有一火神庙而得名。火神庙原有一戏台,过去许多戏班子搭船到此码头停泊,码头左侧上去即是戏台的后厢房,戏班子装御行头道具十分便利。这个码头至今保存良好,因年载悠久,码头塅上留落着累累旧痕。这个码头对我来说,有两件极为密切的事关连着。第一件是:小时候,我们曾经常从码头上翻墙过去偷看演戏。听人家讲述什么“打云手”、“走碎步”、“猴子发惊”、“观音坐莲”等戏剧专用语,慢慢萌发了对文学戏剧的爱好,最终令我走上了一条与文学戏剧打交道的路子,至今写了一二十个戏曲、小品已搬上舞台屏幕,也算是对这个码头的回报吧。第二件是:当我步入青年期时,与我的妻子范玉梅相识相恋,隔三差五地会到这个码头挑水洗衣,很有点像董永与七仙女那种“你挑水来我浇园”的情韵。后来,我们进入婚姻宫殿,又手牵手地走过了铜婚银婚,现正往金婚期奔去。我常想,这个码头对我来说功不可没,我正是从这个码头登上婚船,扬帆远航,并切实地感受到了恩恩爱爱这个词的深刻内涵,这是一辈子都会记住的事。 码头,一个城市历史的符号。虽然已失去其功能作用,只能存入人们的记忆中,但我们现在却得到了更多物质上的利益和精神上的动力。幸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