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近乎绝望了，在这个江南小城的小旅馆的小房间里。——“致命打击，文学界太冷酷，没有人理解我，这辈子算完了，笨蛋，还活着干什么……”
“吃饭了。”服务员阿芳在门外叫，声音像灵隐的溪水一样清亮。
“不吃，不吃，不吃，”——用这种声音对待这位灵秀俊慧的水乡姑娘简直是罪过。
他是3月2日住店的，包了个小房间，用工作证登的记，说是请了三个月的创作假，来江南寻找诗的灵感，找那“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意境。可是两个半月过去，写了无数诗稿，换了十多个笔名，除了二十来封退稿信，一无所有，“锦绣前程”像连阴天一样越来越暗淡。
“再不成功，我就自杀……”有一次他认真地对阿芳说。
“哎哟，国家重点厂子的大工人要自杀，我们这些大集体的小服务员早该死几回了。”阿芳第一次这样刺他。
10点了，他才起床打水洗脸。“不行了，……怪事，安眠药一片也不剩了……果真是‘枯藤’了……”他胡思乱想着。——“枯藤”是他5月份的笔名。
门推开了，服务员阿芳带一身阳光进来，他头也不回地发怒道：“请出去！这个房间是我包的！……”“呀，这么大脾气——给你报喜来了，”阿芳把手上的报纸晃了一下，“祝贺你，发表了！《春山的梦》，作者‘枯藤’，买糖！”他楞了30秒，一下子跳起来，顾不得满下巴的肥皂沫。湿手抓过报纸，寻找那诗——粗粗扫了几眼，他掏出一把钱，塞给阿芳，“快，阿芳同志，买糖买酒，干杯，庆祝成功——人间多美好，我要拥抱一切……”他张开双臂成“V”形，“呀，别范进似的……”阿芳说着关上门跑开了。
下午四点，他才醒酒。又抱起自己的“宝贝”，这次是仔细端详。
他发觉不对劲。除了题目和笔名，他不认得这首诗，而且，好像也没给这家报纸寄过稿，怎么回事？他苦苦思索，似乎又有点影子，没留底——每天的废稿都要阿芳给他打扫走了。“找阿芳问问，”这个小店里他只佩服阿芳——小林不行，只知道时装——而他和阿芳经常可以谈谈诗，阿芳常微笑着听他读完，说：“随便提点，不一定对……”“一语中的，一语中的，”他若有所悟，于是又说：“阿芳，你搞创作吧，当服务员真屈了你……”“是吗？只有诗人才能写诗？”阿芳又笑笑，眼睛像秋水一样明澈。
没找到阿芳，说是给旅客取车票去了。“谁能像你，一天闲得无聊。”在登记室小林说，又递给他一封信：“是你的吗？刚来的。”
他看那信封：本市杏花红旅馆“枯藤”同志收——“还把‘枯藤’引号引起来，自然是我的。”他想。拆开信，样报而外，还有一短笺，这样写着：
阿芳同志：
“枯藤”是你吧，我们一对笔迹就知道是你，要不，杏花红旅店还会有谁呢？
《春山的梦》已刊三版头条，老王他们也都认为手法很新，寄来样报一张。稿酬另
寄。你是老作者了，不知这次为什么用这么个怪笔名，当然我们没有擅改，‘署名
听便’嘛，信封上我们也就照样称呼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