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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杏蓬:河浦桥下的那个年
    • 作者:欧阳杏蓬 更新时间:2015-02-09 04:02:09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695


      河浦村在和平的西北面,离和平很近,尿泡尿的功夫,就可以走到和平的新和村。但河浦村没法跟新河村比。新和村已经建了新村,楼房一栋一栋,窗明几净,在平坦的田野中,看起来有点都市味道。河浦村却都是黑不溜秋的厝屋,最好的建筑,是古老的祠堂,而其他的房子,蹦一蹦,就能摸到房顶。更奇妙的是,村门口有一口绿水池塘,而旁边却是露天茅厕。墙是垒的——舂墙,是古老的工艺,经风吹雨淋,墙面已经斑驳,坑洼不平,但仍很结实。我好奇的是,若是下雨天,河浦村的人怎么蹲厕。巷子很规整,无论笔直还是曲折,地面都很平坦。但令人提醒吊胆的是在巷子里晃悠的黑狗,两只眼睛瞪着,不出声,面对那种随时攻击的姿态,我也绷紧神经,紧握双拳,但心里盘算的是出脚,只要狗冲过来,我就出脚踢,只是每次都有惊无险。至今,我都不知道,河浦村的人怎么喜欢养黑狗。我每天黄昏都去一趟河浦村,因为村西侧有一个露天菜市场,我要去那里买菜,买得最多的是通心菜,买回来下面条。沙场老板看我天天吃通心菜,还戏虐地说:通心菜吃多了,会致肾亏的。肾亏不亏,我当时完全没放在心上,有得吃,已经不错了。
      在广汕公路施工队干了四个月,工程项目做完,我又回到了沙场。干挑沙子这种体力活的,起初还有当地的老太婆——四十多岁的本地女人,面皮如铜皮,一边干活一边叽叽喳喳,干到附近工厂下班,她们不管活干不干完,都会收拾挑子下班。老板不满意,也没法治,而我的出现,正好可以收拾残局,一个人加班,也把剩下的半舱挑完。十月的潮汕,白天热火火的,太阳落山后,天气就开始清凉,到我加班到九点多,已经不流汗,能感觉到天气的寒冷了。我心里有一股火,经常把自己内心烧得乱七八糟,但我还是能按捺得住。有分工干,能养活自己,已经不错了。离开沙场,我什么也不是,会成为这片土地上多余的人。为了生活,我得坚持。干到累了,在甲板上坐下来,看着对面灯火辉煌的新和村,看着广汕公路上的车灯,我竟然有些慌乱。我害怕听到汽笛声和车喇叭声,在我心里,那是一种遥远的召唤,像是故乡发出的声音,又像是对前途渺茫的警告,有时候,也是出发的提醒。无论是哪种,都能准确的敲击到我的心坎。没人看到我的黯然神情,即使练江水水平如镜,它们照见灯火,照见繁星,也照不见我的面容。我面对着一江冬水,心里也是一江冬水,默默然,耗费着平常看来最美丽而现在看来最破烂的青春时光。
      年是怎么来的,我全然不觉。一个人,在他乡,是不会准备过年的。黑糙的船老板在港湾里泊下船,围着沙场老板结账。沙场老板腋下夹个黑皮包,骑着自行车穿梭来穿梭去,到每个工地要钱,我才知道,年关将近。这个时候没人管我,也没活干,更没钱赚,自由、贫穷、孤单、乡愁挤在一起,像无数双手,开始是拉扯,最后是塑造,把我定格在河浦桥下,像一尊塑像。很多时候,我一个人立在江堤上,看着江流和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一言不发,做得最多的动作就是点烟吐烟圈,然后是咳嗽。马路上的人也开始稀少,但车还是多,汽车、货车、拖拉机、小轿车,轰隆轰隆的,像粉碎机,把我的家国梦碾的一丝不剩。东干脚、父母、兄弟、姊妹,就像风扬起的灰尘,除了让我感觉冷,还是冷。冷得受不了,蹲下来,看江堤下的浮萍,绿绿的,随波荡漾。我就是浮萍,我在这里,下一程在哪?蓝色的天空里,有清淡的阳光,带来的却是忧郁。不能去盘算,不能去计划——在这里,所有的计划,如同梦幻与泡影,那就进船舱,在那个与世隔绝的狭小的格子里憋着,任水波轻轻摇荡。
      在煎熬中,日子就像一条虫,缓缓慢慢的,一点一点地爬着。在煎熬中,我多想成为一条虫,别感知人的世界。然而,我是人,一个人,一个有些无助的人,一个第一次在外乡过年的人。有诗写“独在异乡为异客,遍插茱萸少一人。”而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还不知道我在哪个异乡,不知道我过得怎么样。亲人看不到我的落魄,看不到我在烟波江上失魂,但我不能忘记我所在的环境。我开始反思,即使毫无意义,我也阻止不了思绪的流动。我是石头,却包着浓烈的岩浆。再也不能这么过日子,我要改变,我时时刻刻都在想着改变,可在这个地方,我怎么去改变?潮汕大地已经像一个巨人,把我逼到了桥下水边,我若不再出击,就会继续潦倒。我该怎样,这个问题就像一把不断敲打我的铁锤。我想,我一无所有,我就是铁,就该去拼。在他乡,机会不是给等待机会的人,而是给寻找机会的人。年后,我要离开这里,去寻找机会,哪怕是踏遍潮汕大地!
      然而,我并非铁石心肠。当合浦马路上不再有一个人影,当广汕公路上不再有一辆车,当第一声鞭炮声响起,当新和村第一朵烟花冲向天空,我开始明白,此时此刻,我最需要温暖,家的温暖。此时此刻,在遥远的湘南,在小小的东干脚,在我家的那个泥墙瓦屋里,在如豆的油灯火光里,我的兄弟、姊妹一定在劝慰父母,他们不会相信我在外面过得幸福,即使这样,他们也会为我祈祷能不受苦受难,能吃饱穿暖。想到我在家过年的情景,春联、鞭炮、鸡鸭都是少不了的。而现在,我只有一张床,一盏白炽灯相伴,眼泪就像水一样,从眼眶里无声地溢满流出,由暖变冷,直至抽噎。此时此刻,我就像一个孩子,一个没人管、没人要、没人睬的孩子,我什么都没有,在冰冷的夜里,感受春节的氛围,就像一块冰泡在热水里。我在融化,生命在消失,天增岁月,我在变老,我还没有像烟花盛开过,那一刹那的辉煌都没有,我不能放弃,即使一无所有,我也要珍惜存在心里的感激、梦想与勇气。
      大年三十夜,一夜无眠,权当守岁了。天发亮了,更冷了,风吹的油毛毡的屋子刷刷响。在微光中,我看到了一扇门,或者可以叫希望之门。昨天已经结束了,新的一年开始了,生活要继续,我要忘掉昨夜之悲伤,用身体为钥匙,以广汕公路为线索,去找到那扇在等待自己打开的门。练江依然安静,安静得令人可怕。我要动起来,哪怕只是一个水波,也要动起来,哪怕挣扎之后就是消失,也不要放弃。定下神来,心安的准备开始新的一年的漂泊。漂泊,是为了一个港湾。我相信,我是有港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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