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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时代对诗人仍然残酷无情
    • 作者:张杭 更新时间:2015-01-23 06:32:0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2372
    [导读]对于诗人来说,最重要的是谈论她的诗歌,人人都在讨论余秀华,但却没有人愿意好好读她的诗。有人直接给她贴上“一个脑瘫诗人”的标签,有人急于扣给她一顶“中国的狄金森”的帽子,有人看不起她,有人怀疑她是因要出书而炒作。总之,我们这个时代对诗人仍然残酷,仍然无情。


    余秀华的诗一夜刷屏。诗总是因为事件、话题而受到关注,这让我感到无聊和厌烦。我不想谈论任何现象,我之所以写这篇,觉得有必要谈,是因为我想谈一谈诗。先厘清几个问题,说出我自己的看法。

    1. 余秀华的诗不是心灵鸡汤。那些认为她的诗是心灵鸡汤的人,或者因为不会看诗,或者因为没有耐心。

    2. 一些微信公众号选发她的诗,在选诗上是有问题的,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争论中的误解。那些选诗,过于关注她的乡村生活背景,试图呈现一个我们想象中发生于贫瘠的奇迹;或者把她的诗作为一种弱势群体的叙事;或者突出了那些感念生活而吐露“幸福”字眼的,以致让一些读者只见幸福,而不见那仅仅被照亮一下的看出有限性的痛苦。前两者出于话题性的趣味,最后者则出于容易让一般阅读者接受的趣味。我以为这些都并非她最好的诗。

    3. 不必因为是隐居的女诗人就把她比作狄金森。她那些成熟的有个人音调的作品,更像法国诗人雅姆(又译耶麦)。雅姆不是女人,这不重要。

    前天看微信,有朋友认为她质朴,有人说她矫饰。我初读之下,在她那首著名的标题党《穿过大半个中国睡你》里,辨认出了某种巴列霍似的感情。她说:“一些不被关心的政治犯和流民 / 一路在枪口的麋鹿和丹顶鹤”……“我是穿过枪林弹雨去睡你 / 我是把无数的黑夜摁进一个黎明去睡你”,我想到巴列霍说:“有时候我有一种强烈的政治需要 / 要去爱,去吻两颊柔情”……“而无论谁受苦,就贴着他的油炸锅吻他 / 耳聋的男人,就贴着他脸边的呢喃吻他……”。这些急切的同理心,让我认定她的诗里有真正是诗的东西。

    昨天翻阅她的博客,我又改变了一个先入的印象。她并非不自觉的写作者,事实上她作为诗人和我们一样。她创作量极大,我没有来得及追踪到她博客里较早的诗,仅仅细读了她博客最近的四页。这四页还未追至去年年中。我在她的诗中感到,她和我们这些从高校里出来、聚集在城市中、深受现代文学影响的写诗者,有着几乎相同的阅读背景。她一定因为写作,而有过自觉的阅读。

    当她写“下一个春天啊,为时不远 / 下一个春天,再没有可亲的姐姐遇见”,我感觉到感召过我们的海子曾对她发生的感召;当她写“她爱远方的人,爱他被尘埃覆盖依旧明亮的灵魂 / 爱他轻言细语”,叶芝一定也曾是她所爱。当她写“无非是两具肉体碰撞,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这来自狄兰•托马斯;而当她写“我爱的都不是我的”,让我想起佩索阿。她的“总会有一些雨没有滑出我的身体”、“这个秋天显然轻了:如同隐喻,如同叹息”这样的句子,你完全看不出她跟我们这些有学院氛围的教养的诗人,在经营诗句上有什么分别,它们共同来自于那些现代和当代“熟巧的大师”。我揣测她的来源,并非要用这些著名的名字概括她,这也许仅是诗人们彼此交流的一种习惯性兴趣。但从中可以确认她不是在用她的方言写作,而是用一种与生活异质的语言;她借由这种翻译的、文学的他者语言,借由语言与生活的隔离,进入一个与她所阅读的诗人共有的精神世界,在其中练习自己的心灵语言。就如米歇尔•普吕讷在《荒诞派戏剧》中谈到热奈时说的,“对一种与他经常出入的社会环境有着强烈差距的高品位诗歌语言的选择,无疑表达了围绕其中的创伤和排斥感。”而就在昨晚她最新贴出的诗中,她自我表述为:“它敞开过呼唤,以异族语言”。

    然而我认为她处在一个语言自觉的过程中,或者说我强烈期待她完成这种自觉。从这半年的创作看,她的诗有几类。其中一类如公众号爱选的《穿过大半个中国睡你》,是高音调的抒情。这些诗总是让我一再猜测,海子和叶芝等是令她难忘而至今不愿清除掉的早期阅读经验。而这一类诗通常是质量最不稳定的。即便这首《穿》称得上佳作,也是难以重复的。在《穿》中还不易确定的情形——是来自激烈精神的突然,还是断裂后的强制发力,在《再见,2014》中则表明为气断的失败。同样见于“云朵之上,天空奢侈地蓝”,或者“渴望一场没有预谋,比死亡更厚的大雪”,在这些句子中她失控了,不但陷于颜色和意象的自我重复,而且为了写成一首诗的用力,让她暂时丧失了语言的敏感和品位。

    有朋友说这种高音调的抒情写作,本来就是不稳定的,这样的诗人容易显得不稳定。我则认为诗人可以凭借自我的判断和取舍,保持一种公开性的稳定。即并非如余秀华这样每一首写完都急于贴出,而是经过自我的评判后进行发表。而这个评判过程的存在,也是自觉的一个方面。

    余秀华更显得成熟的佳作,不是这种高音调抒情,而是声调放低的言说。无论是在自我追述中,保持着审视距离的追述者抒情,还是作为一个自然观察者,在注视的安静中听到内心,它们更接近雅姆、塞弗尔特。在后者中,她感受到阳光照射叶片的轻轻颤栗和嘶鸣,就像雅姆因注视到细处而令他心颤的草、树叶、泥土、驴子、山雀和胡蜂,就像雅姆眼中的世界总是盈满的。而在前者中,她这样言说自己:“我有任何人不能看透的秘密,也不能奉献给任何人 / 这些温柔,我宁愿 / 从来不曾有过”……“只是在纸上,我给了自己故乡,给了他们 / 一个女人躲躲闪闪的柔情 / 我宁愿这些,都是谎言”;多么容易让我想到塞弗尔特:“我们饱含泪水穿过这门 / 为那极其美丽的 / 所谓的生活”。这种表露为敏感的、交杂的愿望,其中对于生命存在的肯定,包含着那么多看出有限性的无望,是显然不同于励志的。

    也许真正构成她诗中张力的,来自我观察到的某种瞬间的惊吓。这竟让我想到品特戏剧中的威胁、沉默和恫吓,想起诸如《归于尘土》中在意识深层挟带历史迫害和受难的集体记忆的女人。这些瞬间是:“河里一定有醒着的尸首,它不能闭合的眼睛”;是“我遇见的事物都面无颜色,且枯萎有声 / ——我太紧张了:一只麋鹿一晃而过”;就像同样她在现实经验感到的“路越走越危险,到深夜还不肯停下来”。即便这样的瞬间,她放在关于爱恋的叙事中,我也很难将它们仅仅辨识为爱的灼烫,它们更接近一种普遍性的羞惭、一种专注于内在的人被外在世界粗鲁地打断、一种萨拉•凯恩似的将外在暴力的存在消化为对内在暴力的恐惧。当她离开那些近乎真切的情境,用一种追述的语调重新界定恐惧,她以文学的心理学惯性,把它归结于性格:“我怀疑我先天的缺陷:这摧毁的本性”。然而她为自己找到的结论,是否就是真实?

    无论如何,当我体认到她所表述的“惊吓”情境,再反观那些自然带给她的安静,不再是一种自然永恒的安静;每当她陷于弗罗斯特似的细节静观,又只能是另一个与“惊吓”相映的安慰的瞬间;“惊吓”情境的回响,为这安静带来怎样一种惊心动魄?“后来,她看见了许多细小的脚印 / 首先是猫的,慢于雪。然后是黄鼠狼的 / 哦,还有麻雀儿的,它们的脚印 / 需要仔细辨认:这些小到刚刚心碎的羞涩”……


    上文暂且以简略的方式,对余秀华的近作加以粗分、描述和界定,谈不上阐释,仅作为有兴趣的读者深入阅读的引子。我想说,余秀华引发的一时热闹,与那些烂诗引发的事件不同,我希望它成为一件好事。对于并不曾了解当下诗歌的多数人而言,读她的诗,实际上就已走进当下诗歌写作的语境。因为余秀华的诗,并非体现一个迥异环境下的个例,而是具有当下写作的代表性。即便她的即兴写作体现出的问题,也具有代表性。我希望这件事可以导向人们对于当下诗歌的阅读。我屡次说过,而且还要说的:当下诗歌的写作不是荒芜,而是繁茂,不但集聚了相当数量在一定水平之上的写作者,而且对现代汉语的探索,也达到了远远超过前代的地步。与之相映的则是,在流行文化领域,对现代汉语无限拙劣的滥用和人们对滥用的无从辨识。我以为这很大程度在于人们对当下诗歌到底发展成什么样、我们这个时代已经存在的那么多好诗如何看到,是完全不了解。而诗人又无意于对此做出什么改变。因此无论这个事件最终带来怎样的公共觉悟,知道一种渐变的发生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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