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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庆祥:重新发现老村
    • 作者:杨庆祥 更新时间:2014-12-23 03:26:2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570


      读过老村的《骚土》让我感到非常惊讶,后来见到老村本人,了解到这部作品在上世纪80年代中期就开始孕育了,写了10年,在90年代初出版,成为当年的畅销书,一晃已经快20年了。这让我感慨,上世纪80年代中期,那是路遥、贾平凹、莫言开始登上文坛并引领一代写作风尚的时候,而同为陕西作家的老村,此时正在默默地构思并写作一部“非时代性”的作品。在多少年后,这些同路人已然成为了文学史和当代文坛的经典,而老村,却依然在世界的边缘,寂寞于自己的精神持守。
      还好公平的天秤总是存在,文字者,在喧嚣弄潮之后,总是要归结到文字中来。老村这些年的作品,有《骚土》《撒谎》《黑脎》《妖精》等长篇数部,另有《吾命如此》等随笔两部。
      《骚土》从“从公元1966年冬至写起”,到小说结尾处邓连山自缢身亡,是“公元一千九百六十九年冬天某日”,这3年,对应的历史事件,正是中国的“文革”。“文革”是中国当代的大历史、大事件,《骚土》用的是侧面描写的方法,写一个小村庄3年的人事变迁。大历史被落实到具体的生活琐碎中,这种写法,在2011年贾平凹的《古炉》中再次出现。但更有意思的地方在于,老村拒绝使用一种高度道德化的现代叙述视角,而采用了一种相对自由、活泼的说书人的视角。他在小说的开篇采用了古典小说常用的楔子,而在结尾则是一首文人味十足的七言诗:青草苍苍虫切切,村南村北行人绝。独出前门望野田,月明荞麦花似雪。这一结构是典型的中国传统章回小说的模式,老村对这一模式自觉的创造性使用暗示了他的小说美学,他试图写出一种真正中国意义上的好小说。毫无疑问,《红楼梦》《三国演义》《水浒传》《金瓶梅》这些经典构成他的写作资源。但老村对这些中国传统的借鉴不是表面化的,也不仅仅是一个形式的问题,其实《骚土》在形式上并没有使用章回体的标题结构。他是要从内在的小说肌理向古典致敬。
      除了说书人的视角,他更试图在方言的基础上处理现代汉语,将明清小说的语言与现代汉语有机地结合起来。《骚土》的语言因此有了一种特别的张力,它既是方言的,带有地域性的乡土气息;它又是古白话的,里面有古白话精巧清雅的表达;同时它又是现代的,在描写当下的日常经验和生活实感上有准确的表达力。我读《骚土》的时候,首先就是被它的语言所吸引,感觉有一种久违的亲切。这种语言,在当代的小说写作中并不多见,80年代的汪曾祺、90年代的贾平凹、近两年被重新发现的木心,都有这种感觉。
      语言之外是人物。现代派写作盛行以来,最大的问题是不会塑造人物。我在课堂上曾让学生举出几个当代小说中的人物,很少。大家想起来的,还大部分是传统现实主义作品中的人物,比如林道静、梁三老汉、高加林,90年代以后就只有庄之蝶典型一些了。读了老村的作品后,我觉得至少有几个人物具有这种典型性。《骚土》中的庞二臭和邓连山、《撒谎》中的阿盛,这是老村对当代小说人物画廊的一大贡献。庞二臭作为《骚土》的主角之一,有着多重的解读空间。这个以剃头为职业的男人,几乎是小说中插科打诨式的存在。他总在命运似乎将要改变之时突然溃败下来,重新“沦落”为一个不重要的局外人。他是现代中国普通人的命运隐喻,只有极少数人才是历史的弄潮儿,更多是庞二臭这样的人物,被命运戏弄,同时也被历史抛弃。
      但有意思的是,庞二臭并没有因为这种戏弄和抛弃而感到沮丧,或者觉得自己是一个“失败者”,恰好相反,他对一切安之若素,并享受着那看来并不高级的生活。这是一个活得有趣的人,与小说中的另外一个人物大害形成鲜明的对比。大害在某种意义上是一个现代人,而且是一个现代英雄,虽然老村将他置于一个“水浒”式的情境结构中,却恰好凸显了其现代性。与庞二臭相比,大害其实是一个自我实现欲望非常强烈的人物,他在小说中的一切努力,都是试图改变环境并更新自我的主体。大害充满了紧张感,其内心的冲突导致他最后的精神分裂,而庞二臭则是放松的、笑的,他和世界的关系也显得更加松弛。在某种意义上,这是老村自我的两个镜像:通过大害,他实现了英雄梦,并亲手将这个梦送上了刑场,但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英雄,并有其悲剧色彩;而通过庞二臭,他看到了更丰富的日常和更永恒的历史感。正是通过庞二臭的眼光,老村将不可能看到的东西看到了。在小说叙事学上,庞二臭有不可替代的功能性作用。
      大害死了,而庞二臭却活了下来,而且会活得快乐,这是老村的深意所在。《红楼梦》以虚写实,其哲学是空;而老村有言,他的哲学是“实”,即以丰富的日常生活,以对现实的多层次的具象描写去理解历史和世界。这种“实”的哲学,在小说中由一段精彩对白集中地体现出来了,《骚土》中写马翠花和铁腿老汉在一起野合——这两个很脏的人,在农村里很卑贱的人——好上了。叙述者对此是如此评论的:“枉论德行大如海,拿一只橹儿邀你,拿一方船儿盛罢”。德行又怎么样?伦常又怎么样?生命本身的快乐才是真正的快乐啊。老村所要凸显的是另外一套伦理和价值观,这套伦理和价值观在不同的时期被不同的“大历史”所吞噬,但是,它一直隐秘地潜在,并成为“贱民们”生生不息的精神支持。老村爱这些人,这些农民、这些贱民,惟有这种爱,才能发现这种卑贱之中的实在,这种实在之中的美感。
      中国上世纪80年代以后的当代小说,尤其是涉及到历史的小说,大多取激烈批判的姿态。《骚土》的历史情境是“文革”,也是最容易引起极端情绪的场所。但是老村没有,作为一个有意识的作者,他在小说中用形式将个人情绪进行了秩序化和美学化。具体来说就是,《骚土》同样可以理解为一部批判反思之书,但他不是一种理念化的批判,而是将这种批判融入到人物之中,通过人物自身的遭遇来呈现历史本身的荒谬和残酷。这就需要提到另外一个重要人物——邓连山。这个“旧社会”的乡绅,最后居然变成了《毛主席语录》的“复读机”,同时也成为最合格的告密者和同谋者。邓连山的转变是一种文化对另外一种文化的胜利,也由此可以管窥这一文化的规训功能之强大,正因为其规训能力之强大,其破坏性也就越发可怕,对比观照中国当下的价值失序和道德焦虑,也许我们更加心有戚戚。《骚土》批判的力量,从历史进入了当下。
      前面已经说过,老村不是一个概念化的作家,他对文体、语体和人物的高度敏感使其批判总是呈现出一种独特的美学形式。这一点,《撒谎》最为突出。与《骚土》不同,《撒谎》的结构是完全现代的,它以成长小说的形式,书写一个叫阿盛的中国人从出生到死亡的全部人生历程。两个戏剧性的细节构成了阿盛人生的起点和终点,起点是他在“共和国诞辰六周年的日子”给毛主席像敬礼,并成为他一生的信仰;终点是阿盛在化粪池里淹死,以喜剧的方式完成了悲剧的人生。《撒谎》是一部奇特的小说,整部小说都是阿盛对伟大人物的模仿,从语言到行为。关键问题是阿盛并没有意识到他是在模仿,他以为这就是他真实的存在方式。在这个意义上,阿盛是一个没有内在的人,他的外在是“伟人”的话语幻觉,而他的内在,在这种外在的幻觉中被渐渐掏空。他是我们这个时代最真实的“空心人”。目前为止,还没有一部小说像《撒谎》这样以全篇之力对抗一种权力语言。
      阿盛是谁?他和阿Q是什么关系?他是革命时代的堂吉诃德吗?我们有没有想过,赵树理笔下的新主体——小二黑——可能会变成阿盛。或者说历史已经吊诡地证明,阿Q虽然经过了小二黑的革命改造,却依然不过是成为了空心人阿盛。虽然老村这部作品主旨在批判,可我却在其中读到了某种怜悯的东西。这个阿盛,不就是某时某刻的我们吗?
      老村说,阿盛就在我们中间。“因为撒谎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大的生存悖论”。不仅是撒谎,还有暴力,还有惩罚,还有规训,还有刻意的历史遗忘。但同时也有温暖,也有安慰,也有人性不能被黑暗遮蔽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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