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郁:谣俗谱
- 作者:孙郁 更新时间:2014-12-04 03:03:35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1018次
民俗学的概念没有确立前,学界对乡间民风习俗的描绘,称之为谣俗。我自己喜欢这样的称呼,可惜它没有延续下来。谣俗这个词,有一点动态的感觉,声音和色彩都有,内在的东西更广,同样形容一种事物,词语与词语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
当作家们注意到这些存在的时候,文学的内蕴就多了玄音,人们称其为乡土之作,那自然有其道理。乡土的文字,与士大夫的感受和洋腔洋调不同,是认知与感受的自觉,中国国民性的本然,有时候就在这里。古人只有山水之文,抑或地貌纪要,虽见谣俗的写意,却没有深入研究的意思。那些多是士大夫的自娱所误吧。自白话文出现,离开了土地的文人开始还乡的思考,因为有都市的背景,乡下的生态便在对比里明暗顿生,发现了自己曾有的存在的本来面貌。废名、沈从文的文章都有类似的意味,是对中国社会的一种深入的认识。后来孙犁、张中行写自己的故土,延续的也有这样的传统。走其路者,已不可胜数。
关注谣俗,是一些文人寻根的梦忆,我还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刘绍棠多次著文,谈乡土文学和乡土文章,引起过争议。孙犁就不太同意这个观点,以为没有乡土的文学,意思是任何概念都不易说出一种文学的本质。慎用概念其实是对的,但尽管如此,乡土散文的理念,还是在文坛不断被提及,比如汪曾祺的一些随笔、贾平凹的某些小文、刘亮程的乡村作品都是。如此说来,涉猎谣俗的文学,是国民性的一种背景或底色,在中国古老的地方的遗存,有民族的根性的。
上世纪90年代,我在报社做记者,曾去京郊见过几位作家,他们几个人出了几本小书,都和谣俗有点关系。我那时候对北京的郊区了解甚少,从诸人的文字里,才对郊外的农民有了些认识。北京的作家,对京味都有些心得,但对京郊的内在性的思考,也仅刘绍棠、浩然几位。不过他们的社会观,和我们这代人有点区别,趣味的分歧是自然的,那是时代的原因无疑。但他们文字里对百姓的感情,我们总还是有感动的地方。到了新的一代人,看法似乎与前代人不同,认可的是五四以来的传统,视野也从乡土走出,阅读面渐宽了,读卡夫卡,谈略萨,兴趣显然是广的。在域外的文学泡久了,便又回到中国,回到自己的故土。去写乡下的男男女女、风物人情,感觉就有了厚度。北京的乡下,没有被开拓的空间,还是不少的。
后来在一批青年那里,我也读到了另一种颜色。京西有凸凹,京东有柴福善等人的文章,都有乡土的气息,不是书斋里的文字,背后总有些泥土里的味道。那些渐渐消失的人与事,被点点滴滴地打捞出来,读起来有异样的感觉。京郊乃帝京之属,有与河北、天津乡下不同的一面。但也和皇城大异,隔膜是有的。我后来读张中行写通州的文章,才知道那里的风雨背后,也有难以理喻的东西,这些,我们的文人究之不多。
也有的青年写北京郊区的生活,用另类的笔法,要从乡土的模式走出,写大地的哲学。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多是这类的笔触,其写山间什物的方式,有一种流韵,梭罗式的感受传递其间。他故意和民俗隔开,拒绝旧的语境里的哲学。虽然写的同样是田野和村落,故国经验被超验的生命感受所引,乡土的意味就被改变了。
京郊的民俗,曾在民国文人那里有所记载,关于妙峰山的描述,关于香山古风的点染,那是民俗调查的一种冲动,乃书斋人的看世,欣赏的同时隔膜也出现了。废名虽写了山中的和尚与村妇,我们总觉得是超然的目光,或有玄思的意思,其实也是缺失人间烟火气的。但后来刘绍棠的运河两岸风光的描绘,也有一些过滤的方式,把故土过于美化了,少的是孙犁那样的冷峻,至于和鲁迅的幽深与批评的气度比,自然是有缺憾的一笔。
真实的乡土是什么呢?我也不太知道。近阅读凸凹新书《故乡永在》,才又想起这个话题。我看他对乡土的描绘,比先前更丰厚了,虽然脱不开前人的痕迹,但也多见自己的体会。他要画大地的哲学,野心也大了。作者大概是京郊作者中对大地主题关注最久的人,我们要找当代的京郊乡土散文家,他应算是一个。
我在他的散文里读到的乡土有一种野性,不像前人那么精致,为文中保持了杂色。作者写自己的故土,涌动的是鲜活的东西,比如男女之爱的甜意,比如水、木、土、火与乡民日常性的关系。作品不都是奇韵的渲染,在俗调里也有美丽的存在。特别是把幽默引入作品里,就比苇岸等作家多了生活的趣味。写文化类的作品都显得不太易出前人之左右,可写乡下则有亮度,那是他自己特别的闪光,也是区别于其他作家最根本的因素。读这样的作品,常常要笑起来的。
我看乡下生活的文章,常常注意伦理的表达。在我看来,许多乡村的伦理几乎都被污染了。动荡的生活改变了乡下的伦常,这是可怕的生态失调。《故乡永在》有些篇幅写到这些,依然有旧梦的飘动,那些乡民在苦难里所保存的淳朴之情,读起来有飘然的野味儿。山民在自然里,对草木虫鱼、山水之径,都有心得。他们的人生智慧都与此有关。作者写到爷爷从羊的习性里悟得处世的道理,都是天地之道的暗示,村民的朴素见识,比城里人更为独到。京西风俗里的柴门不锁、以公为乐的一面,现在是否还在,尚不知道,它固有的存在,对我来说也只能于梦中得之。《山中师表》一文讲残而有智的陈老师,可见民风之淳,庄子所云的形残而灵美的寓意,于此再次被演绎出来。乡土如果没有这些,真意大概就消失了。
乡野有一些神秘的东西,鲁迅、沈从文都写过这样的神秘。京西60年代出生的作家的记忆里也有这类遗存,我是没有料到的。《乡间蛊医》所记载的巫风颇盛的乡里,好像遥远过去的存在,原始遗风里诡异的部分诗意地被呈现出来。《雪狐绝唱》则是一个传奇式的故事,乡间的图腾和生命的失重都在这里,让人倒吸一口冷气。《男女河韵》所讲的喊河风俗,则第一次知道,这在过去的阅读里很少见过。男女之间的风韵我们且不必谈,就乡人在其间的精神热力而言,是弥漫着强大的意志的。房山离北京很近,却也有如此满蕴力量的民风,对我都是一种阅读的快意。
我过去见贾平凹的小说写人狐之事,以及鬼的行迹,就感到有点奇怪。其实乡下人的世界,怎么能离开这些呢?《古炉》里的人和神的对话,写得很传神,不觉为假,真的让人心动。乡下的这些神奇的事物,乃精神寄托之所。中国的文化里的谶纬之迹,乃不是宗教的宗教,对世人的引力自不必言。乡土如果没有这些,记忆里的动人之所,就要消失大半。我在辽南生活的时候,遇到过类似的传说和故事。可惜没有什么人去记载这些,世间消亡的影像,比留下者要多之又多。
俄国人写乡下的生活,也以简朴之美为最。但影像中有神学的东西飘来,神异的东西多了。日本小说里关于乡下的记载,也多奇姿,旷远的庙宇里的钟磬声,和飘雪的松涛连为一片,清寂得神哉妙哉。我看过小泉八云所写乡下的传奇和鬼的故事,似乎浮世绘的一种,萨满教与佛音俱在,我们阅之有心神被洗的感觉。中国的乡土其实也有这样的味道,只是大陆的雄浑气更多,原始的野气和山川性灵难解难分,更有中土的浑厚罢了。
乡土的内涵太广,我们一时不好归纳。说世间有不同的乡土,其实也对的。汪曾祺的乡土和沈从文不同,孙犁也异于刘绍棠,各自在不同的世界。人在不同的地方,因风俗感受不同,笔下世界的风味也自然有别。我读晚明河朔诗派的诗人申涵光的诗文,见其写燕赵大地的人情世故,就有雄放之风,这和气质有关。到了孙犁这里,清寂而又冷峻,刚烈之气被纤细的生命体验所代替。同一地区的风俗,如此不同,认知的价值各异,我们所得的印象,也有迥异的色彩。如此说来,谈乡土的感受,还要因人而异。比如,同样是写黑土地的人和物,萧红笔落生花,而后来关于此地的小说散文多矣,我们却没有记住几个。乡土乃智者与仁者的所有品,发现之而不能描绘之,描绘之而非心解之,那么自然不得生根开花,只能是徒费笔墨了。
前些年有人说乡土已死,这话的根据何在,且不管它。但如果我们的世间,没了这些原生态的美,都被都市水泥的森林所覆盖,颜色也会锐减,声音可能更嘈,宁静之所隐去,美妙的清风何在?凸凹说自己写城里的事,有点不太自然,惟故土的一草一木,谈之可以顺遂心意,自如而快乐。现在的都市,丰富自然丰富,但草木的性灵甚少,不及乡野那么带有韵致。中国真的要珍惜乡下的一切,现代化的好处是生活便捷,但愿生态的一切更可唤起生命的内思。现在还有着这样记忆的人,是有福的。
关于乡土,一般以琐碎细微的片段而被人关注,废名留下的传统都是这样,乡土易因琐碎而显得细小。沈从文、汪曾祺都是这样,有点小桥流水的味道。他们画的是风俗图,或写意山水。当代的刘庆邦、阿城也是这样,纤细里的美跳动着悲悯的幽思。还有一些作家意识到精神厚重的重要性,写出不同风格的作品。我记得阅读李锐的《厚土》就有这类因素,许谋清《海土》中乡音的咸味,则把民间隐含深的神灵召唤出来。他们要写的是风俗的深的精灵,而非飘逸的东西。这样,文本的厚重就渐渐出现了。
但也有人不满意于这种厚度的展示,注重的还有开阔性。关于乡土的大气勾勒,是文坛另一道风景,乃一些文人追求的目标。陈忠实、贾平凹、阎连科、苏童都写过这样的作品。苏童关于民国乡下男女生活的描述,有一种油画般的感觉,大院里的幽怨和河谷里的冷风,吹动着宿命之帆,在缓缓地动着,仿佛是一种遥远的寓言,在河面上荡开去,微波涟涟,传递着神奇的情思。这就把白话作品的单一性引向了精神的幽深之所。有人把这些看成一种伟大的发现,但其实是不确的。现代文学里,其实有这类文本,比如李劼人的《死水微澜》《大波》,流动的就是史诗性的生活百图。作者在很久以前就意识到了此点,且有了自己的尝试。
李劼人虽译过那么多外国小说,可是他写作品却没有洋腔洋调,是有谣俗风格的。现在的小说家则上了翻译家的当,以为翻译的文字才是好文字。越是懂得域外的文化,越是知道怎样运用母语。李劼人的书,弥漫着蜀国的乡土气味,口语里的世界,是小镇与乡下清风的流转,味道是很浓的辣香,古风和流俗中的人间乱象,于此款款而来。我觉得作者的不凡,乃域外的对比中的领悟,于神秘中忽见真谛,连亡灵里的隐晦也被超度了。同样是留法的作家巴金,其写四川的小说,则与民风略隔,乃读书人的文本,西化的痕迹历历,那是精神过于主观的缘故。而这主观中不是对客体的凝视,流转的是信仰天地里的遗存,大地里的草香和街市中的流韵就消失了。
描绘风俗与乡情,要有气韵在。《死水微澜》里满溢着乡土和小镇的谣俗,颜色、服饰、声音、建筑,无不有蜀地的蒸汽,天下的黑白之界上演的是悲欢离合的长戏,似乎没有尽头。小说写闹市里的人声,很有特点:
赶场是货物的流动,钱的流动,人的流动,同样也是声音的流动。声音,完全是人的,虽然家禽家畜,也会发声,但到赶场时,你们却一点听不见,所能到耳的,全是人声!有吆喝着叫卖的,有吆喝着讲价的,有吆喝着喊路的,有吆喝着谈天论事,以及说笑的。至于因了极不紧要的事,而吵骂起来,那自然,彼此都要把声音互争着提高到不能再高的高度,而在旁拉劝的,也不能不想把自家的声音超出于二者之上。于是,只有人声,只有人声,到处都是!似乎一片声的水银,无一处不流到。而在正午顶高潮时,你差不多分辨不出孰是叫卖,孰是吵骂,你的耳朵只感到轰轰隆隆的一片。要是你没有习惯而骤然置身到这声潮中,包你的耳膜一定会震聋半晌的。
于是,足以证明我们的四川人,尤其是川西坝中的乡下人,他们在声音中,是绝对没有秘密的。他们习惯了要大声地说,他们的耳膜,一定比别人的厚。所以他们不能够说出不为第三个人听见的悄悄话,所以,你到市上去,看他们要讲秘密话时,并不在口头,而在大袖笼着中的指头上讲。也有口头上讲的,但对于数目字与名词,却另有一种代替的术语,你不是这一行中的人,是全听不懂的。
这个体验,在我的家乡也有,但声音之吵,还是蜀国为最,乡民的性格和经验的表达,自古亦然,今天也没有什么改变。作者写民间的生活,有趣的不只这类画面,对生老病死的仪式及礼节的勾勒,差不多是民俗的画图了。李劼人之于成都,仿佛老舍之于北京,其民风的感受庶几近之。不知道为何文学史对其有点漠视,我觉得就功底而言,李劼人是不亚于茅盾的作家。他的分量,当与老舍比肩。
这样说来,乡土也可以从大的历史图景里来展示存在。清风白水是一种存在,旋转的潮头也是一种存在,真的有不同的选择。这大概和作者的气质与修养有关,视野的大小也是有别的。贾平凹的《古炉》问世,就开一新的路径,将乡土的小说变得大而深。究其原因,是吸收了诸种传统的神灵之气,乃多样性审美因素的叠合,看出我们今天文学的气象来。我们且不可把废名、沈从文的笔调看成惟一的,乡土文学已经由山间茅屋之舍进入了浩茫的群山万壑,关于它的可能性,现在还没有到说完的时候。
陆机说,我们人所知者,不过沧海之一粟。这是悟道之言。人世间的踪迹千变万化,我们的作家所录者不过森林的一角,但即便如此,也规模可观。要是有人用心写一部谣俗表现谱,意味大概是非同寻常的,可能有我们意想不到的新的灵思。莫言有一部小说《檀香刑》,把山东的民谣写得苍凉痛快,有绕梁不已的快意在。他后来在《生死疲劳》里也写到民间的梦幻与信仰,幽暗里流动着大的情思。支撑其韵律者,均为谣俗之调。看来,百年的文学里,最动人的是民间的生生不已的泥土气,以及泥土上的风声与水声,它们替着无名的生灵在表达着自己的爱恨与喜怒,真的神矣妙矣。有时想想,文学没有了谣俗之美,历史的颜色则黯然了许多,未来的文学是否还有这样的谱系延续,那就不好预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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