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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欧阳杏蓬:与鬼处
    • 作者:欧阳杏蓬 更新时间:2014-12-03 03:04:26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961


      在广州,这个时候醒过来,第一反应就是看看时间。有时候用手机看,有时候扒开窗帘看天色。科技进步,时间显示器无处不在,想在半夜或者凌晨两点听到钟声——那真是撞鬼了。鬼在哪里?第一反应就是环顾四周,朦朦胧胧,衣柜衣架之外,就剩自己一个活物了。而冥思刚才梦里,却是梦见了死去的人。有的是我在场,比如我奶奶,木刻一样仰面朝上,看着顶上的瓦片。盖上棺材板,就与黑暗融在一起,不用分辨四方了。她拿起我臭烘烘的皮鞋,变戏法一样,把皮鞋变成了电话,要我打电话给千里之外的我的妈妈,她要问问家里的情况。我拨通了家里的电话,我妈真接了。我把电话递给我奶奶,她竟然亲了亲我那只臭烘烘的皮鞋,然后说话,随即把鞋扔在在柜台上——我妈妈并没有接电话。我出去找我妈妈,找到了凌晨两点醒了过来,睁着眼睛,看着模糊的天花板,责问自己,清明节为什么没回去,七月半为什么没回去?奶奶的生日忌日为什么没回去?奶奶在那头,什么信息也收不到,怎么能放心这一头呢?天亮打电话回去,妈妈说远居长沙的弟弟也求她买一把纸钱,到屋后念奶奶的名讳,烧了。这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再打电话给弟弟,觉得这事荒唐的没有必要。
      又是在这个时候,再一次醒了。好像有人在提示,或者自己就是鬼,到了这个点,自然就醒了过来。凌晨两点,汇侨新城静得我住在八楼,也能听到一楼商店排气扇的转声。偶尔能听到有人在楼下水泥地上走路的声音,脚步沉重,每走一步,就像竹枝扫把在地上杵一下。然而,听得两三下即消失,四处皆寂然。过不久,就会听到野猫的叫声,像剪刀裁布一样,把醒着的人的思维一剪裁开。我什么也没想,把脚举起来顶在墙上,把脖子扭弯像半月形的泥鳅一样躺着,或翻过身趴着,看着衣柜,脑袋里都空荡荡的,没有悬念,没有想法,没有欲望,什么也没有,像个复活的稻草人。一个小时过去了,我觉得做点什么,从地上拿起一本书,湖北作家黄叶斌的《为文学鼓与呼》,又立马想起下午在网络上看到的卡夫卡奖获得者阎连科写的《背对文坛面向文学》。我不能鼓也不能呼,除非是这个时候爬起来站在床边向窗外呐喊一声,惹起灯光一片。不能面也不能背对,那些事关我什么事?上厕所,挤出几滴尿水来,这已经是第三次来了,做完动作又滚回床上,看朦朦胧胧的光,像精致的尸布,披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时间上,也披在我身上,让我安静的麻木。
      一个星期之后,我明白了,我这种状态是不正常的。但想想这一个月、几个月、大半年的生活,又觉得这状态很正常。一个是我老了,四十几的人,不惑了,通透了,无思无想了,所以什么时候睡,什么时候醒,或者是乱了,或者是自然了,都无所谓了。一个是生活平平淡淡,像大多数人一样,把所有的想法浓缩到三点一线里,只希望孩子的学习成绩不太在班级里落后,也就可以安安稳稳继续与世无争下去。一个是再呆几年,广州对外地人一天一登记的时候,我就回乡下老家去,种几亩地,养几只鸡,养几垄花,过自给自足的日子。我应该是一个人回去,除我之外,他们都有广州户口。户口是个什么玩意?这把年纪了,不用再去考究深究做功课了。户口就是一把没上锁的枷,一个形式,带着些许利益或嘲笑而已。不去争,不去躲,做个坦荡荡的弱者,也会相安无事。
      明白了我这半夜醒来是正常的状况的时候,一些人却不习惯我这快要成为习惯的习惯,要送给我一些安眠药或者安神药,我拒绝了,我的神不需要安抚。需要帮助镇压的,或者是隐藏或深藏在我内心里的鬼。我心里有鬼吗?我爸年轻的时候常教育我,活人怕死鬼,死鬼怕活人,活人不搞鬼,朗朗乾坤任我行。按照经验人士的说法,鬼都是人做的,活鬼死鬼都是人在搞鬼。经过人类社会的文明教化以及装扮工具的多样性便利性,鬼要做人越来越难,看看香港电影界的鬼片就知道,除了翻拍《聂小倩》之外,没有任何新的发展。而人做鬼却鲜有人听说,现在的隐蔽手段太高明了,任你有电子眼测谎器红外线,人做的鬼仍然可以挖地三尺,贪婪欲望罪恶一纸一隔就可以在黑暗里冠冕堂皇。我心里的鬼,哎,卑微渺小无能,也就出不来,只能藏在心里,并且每天都要教化他,不要冲动,不要冲动,一冲动就成魔了。读书、写字、跟文明人交往,叮嘱要做孩子的榜样,在半夜里睁开眼睛,也只能是这样,绝不出去吓人。
      星期六,几个人聚会,我一转身,他们就说,哎,你看欧阳,头发都要掉光了。一个女的就疑问,未老先衰吧?一个大哥解释,欧阳那是少年老成;另一个很直截了当说,我看不对,欧阳心里有鬼。一个女人记下了,嘱咐我初一十五买点纸钱烧一烧,买个平安。我没有愤怒,也没有反驳,居然是微笑。宴席散后,却记住了要买点纸钱,回家,到了楼下,特地走进潮汕人开的民俗店,买了一包手工做的纸钱。我想,我要坚持,不管初一十五,只要记起了,就烧几张,并且默念自己的名字,这样积累下去,等我到了那边,就不会缺钱了,什么牛头马面,都得听我的,这边找不到鬼推磨,那边想必是不缺推磨的鬼的。想想,笑笑,心安然了一些,却并没有想今夜会不会睡得安稳,或不安稳。要来的会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什么也没有,就典当自己那副小身板,这小身板迟早都不是自己的,何必那么在乎?
      午时过后,我依然按时醒来。我在回味刚才的遭遇,我居然碰到了死了不知多少年的运生瘸子,一个高大却瘸腿的男人,只要农闲,就会操起柴刀进山砍柴的一个邋遢的奋力养家男人。在刚才,我没有醒来的时候,他居然开了饭店,我带着东杰四处找饭店吃饭,走过了一个寂寞无人的巷子,看到了摆在门前的卤肉,黑黑的几块肉上,绿头苍蝇那绿头闪闪亮,起起落落,东杰一看见苍蝇就跑了,我却走了进去,拍了一把正在生炉子的人的屁股,回过头来,居然是邻村的穿着灰布衣服的运生瘸子,看了看我,相视无言。我有点讶异,是不是这年头做鬼也肆无忌惮,可以随便找人消遣了?也不对,是我去找他们的,我心里的鬼——那个需要温饱与美食,需要传承与保护的鬼,在岁月催动之下,寻找着可以借鉴的经历?
      现在,我日渐明白,午夜之后醒过来的那个人,不一定是我,有可能是鬼。不陌生,不嚣张,不无力,不消极。离现实很远,远到只愿意呆在黑暗里,却并因此而放纵或行凶作恶,不考虑,不去争,也没有规划,勤力谋生,就像一面镜子,因为黑暗,所以也照不到白天的我。只是静静的,呆呆的,守着这份平安,迷恋这份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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