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杏蓬:黑暗里那些狰狞又亲切的脸
- 作者:欧阳杏蓬 更新时间:2014-11-19 03:19:32 来源:东方文学网 【字号: 大 中 小】 本条信息浏览人次共有740次
从新居里走出来,门外的水泥路上洒满了灰蒙蒙的月光。这是新路,搞新农村建设,上面批款、村里人出力修起的一条路。没有这条路之前,东干脚的路靠山脚往西走,随山转,随山起落,坐个拖拉机,屁股颠得疼之外,还经常在不经意间,被路边的荆棘与树条抽到脸。开个小车进来,车两边的门上都是树枝刮痕。但是,东干脚的人并没有气馁,毕竟有了一条简易马路,这比窝在丛林里的吕仙岩、碟子塘几个自然村强多了。
路的两边,现在都建起了楼房,一层的,两层的,铝合金窗的,杉木窗的,都装着玻璃。有的家里还亮着灯,一家人或只是一个留守的人在看电视。有的已经黑灯瞎火,整个房子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守着自己的影子。我家大门对面的空地基上,原本是有一间瓦房的,住一个年轻人。现在,瓦房没有了,那个年轻人也没了,像泥墙坍塌,重归了大地。而有温度的记忆却在,那双摸过我额头的手,那双瞅过我脸的忧郁的眼神,那张绝望的黄脸儿上高耸的颧骨线条仍然如刀刻般清晰。他跑过广东,到过无数繁华的地方,却干着苦力,挣不到盖房子的钱,挣不到娶媳妇的钱,但他没有放弃,直到50岁,他还没有绝望,扒了房子,要盖一栋楼房,要一心一意娶门亲,好好的在东干脚生活。然而,当他明知道找的女人是卖肉的鸡的时候,他仍是义无反顾的轰轰烈烈的爱了一场,最后,自己为自己设计了陷阱,死在了自己手里,用七孔流血的惨状告诫我们,他的路是死路。
那宅地基被他的家人接管了之后,栽上了改良过的桔子树,一棵一棵,在朦胧的月光里静默如巨大的蘑菇。我记得,在此之前,瓦房子西边是有棵苦橘树的。四周是水田,橘子树受水田滋养,每年都结不少的果实。然而,这树的主人几乎从没有认认真真的收获过,而是让每个路人、每个孩子、每个想要的人随手摘取。一家两口子辛勤劳动,经常是披星戴月,却并没有创造幸福。女主人子宫癌晚期才发现病因,病入膏肓,回来等死的日子,很多个晨昏都坐在橘子树下,脸由黄转白,人由高挑而佝偻,脸皮越来像失去水分的橘子皮,最后只剩下一张微张的嘴,像是在呼喊,又像是在埋怨,是什么,那深陷的眼窝已经装不下人间任何的挽留与祝福。而那外表辉煌屋内又空荡的新居,却成了她摆放灵堂的地方。
再往前几步,是一个巷子口。新楼后面,还有一溜瓦房,黑漆漆的。停下来,似乎还能听到丫丫婆沉重的喘息。这个从山里嫁到东干脚的女人,一口气生了五个孩子,像一个男人,一口气也没有闲过,忙里忙外,忙外又忙里,像一口不知疲倦的闹钟样张罗着生活。终于到有一天忙不动了,坐下来,再也站不起来了,胸口剧烈的痛告似乎在预示着什么,她停了下来,以为在床上休息休息,身体又会像牛一样健壮的。可是,她上床之后,就再也没有下来过。从村里的赤脚医生到乡里的诊所,再到县里的人民医院,所有医生的手,都没能拉过死神的手,而是眼睁睁的看着她从一头牛退化成一张纸。回到村里,很多人去看,看过的人回来又告诉别的人不要再去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的肉了,额头前凸,眼眶、嘴巴都黑洞洞的,像从土里扒出来的骷髅了。
说东干脚的女人,我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疼。患子宫癌死的秋秋婶,几乎是跟我妈同时嫁到东干脚的。患肝癌死的丫丫婆,操劳一世,没坐下来闲一口气。被产后抑郁纠缠了六七年之久的云婶婶,在新房子落成后,选择了喝药来解决心头驱之不去的恐惧。一直与丈夫同进退的满福婶,艰苦奋斗盖了两座新房子,最后仍是没有躲过乳腺癌的索命。踩在结实的马路上,经过的每扇门、每一个巷子口,都像一个故事的入口,悲情、无情又令人无法忘情。记得每天早上起来,冲出大门,或许迎面就会碰到镶着一口金牙的满福婶,挑着水晃晃悠悠的与我擦肩而过,笑我是“有福之人”。是的,他们很少直接骂人,即使我是懒鬼,她们也只是说我是有福。
那瓦房的黑暗里,或许丫丫婆叼着橡皮筋,一边梳着头,一边在推门出来。我读书的时候,经常会看到她这样,走着路,手都不闲着。秋秋婶在阴沟里舀水当肥,踩着朝阳出去,踩着月光回来,回到屋里锅碗瓢盆的一阵响,迄今似乎仍还在巷子里未散。你听,侧耳细听,风里的声音,是不是有铁器磨察的声音?一种凉凉的气息从那些黑暗的檐下传递出来,我的长辈,我的那些为了明天而舍去自己今天的邻居与亲人,正在我的脚下,看着我们,却再也感受不到变化,即使我们千百次的祈祷,或者暗自泪流,可现实如铁,只能翻过去,而不能从头再来了。
走在东干脚宽阔的路上,可以直接通到月色朦胧的田野痛到月光消融的远方。秋收后的田野,有水的,被月光映得水汪汪。而那些旱田,灰灰的,像尸布一样神秘。劳动的场景已经消失,代之而起的单打独斗。我的长辈追求的,立在了路的两边,而我们所渴求的,就是前辈用生命换来的现在的样子?灰色月光下的东干脚,既楼房林立,又支离破碎。房子的距离越来越远,我们渴望越来越近的心,月亮地球一样,让我们在仰望的时候内心空荡。我想告诉在黑暗里看着我们的他们,却知道已经不可能。生活中我们亦在聚散无期,在散落天涯,东干脚只是一个微微的漩涡,无论如何的美,却拉不回那些走出去的兄弟回眸了。
我听到自己的脚步声,远离了繁华,却给了这个秋天一些惊醒和不寂寞……
2014/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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